文|菠萝

(一)

说砒霜是好东西，武大郎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谁能想到，一个用了上千年的毒药，21世纪居然成了个优秀抗癌药物！

最近，中国前卫生部长陈竺院士获得了美国血液学会的大奖，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和夫人陈赛娟院士等人的团队，在使用砒霜治疗白血病的研究和应用上，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必须给咱中国科学家鼓掌！

砒霜，化学名是“三氧化二砷”，各种古装电视里，它和鹤顶红几乎是毒药的代名词。但中国传统中医里，有时会用低剂量的砒霜来“以毒攻毒”。

比如，有民间中医用砒霜+轻粉+蟾酥，三毒混合，治疗癌症，偶尔有效，多数时候无效，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毒死患者。

上千年来，中国传统中医不断实践，想找到规律，但没有突破。

直到科学方法出现。

(二)

20世纪70年代，张亭栋，一位既学传统中医，又学现代医学的大夫，通过观察和一些科学的研究方法，从“以毒攻毒”的中药乱炖里，摸索出三氧化二砷才是真正有效成分，单独使用，就可以治疗某些白血病。

原来使用了无数年的轻粉和蟾酥，真的只是毒药，带来严重副作用，毫无疗效。

真正有用的是砒霜。

拨云见日，一锅乱炖的毒药，终于有些眉目了。

很可惜，这些早期研究发表在影响力很低的中文杂志上，国际上无人知晓，也没有改变太多患者命运，直到后来，国际多个团队，包括陈竺/陈赛娟团队通过科学方法，对砒霜治疗白血病进行更仔细的科学研究，终于出现了突破性进展!

他们研究发现，砒霜并不能治所有癌症，而是只对一种罕见的白血病，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有奇效！

近几年的大规模临床试验发现，使用三氧化二砷和全反式维甲酸联合治疗APL，效果比标准疗法（化疗+全反式维甲酸）更好，响应率接近100%，2年生存率99%！

三氧化二砷和全反式维甲酸联合使用，已经成为很多APL患者的标准疗法。

砒霜，在中国糊里糊涂用了上千年。当插上现代医学的翅膀，尤其是对白血病准确分型，并设立严格对照试验后，终于实现了精准医疗。

（三）

为什么砒霜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如此有效？而对别的癌症，甚至别的白血病都无效呢？

这确实是个非常奇怪的事情。

受到“以毒攻毒“传统思想的影响，大家一直都把砒霜当作化疗药物。但这显然无法解释它疗效的特异性。

还是陈竺团队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2010年，他们在顶尖的《科学》杂志发表文章，阐明了砒霜治疗APL的机理。原来，砒霜居然是个专门攻击APL癌细胞突变基因所编码蛋白的靶向药物！

砒霜，一个老古董，怎么可能是个靶向药物？！

回答这个问题，先得简单了解一下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的分子机理。APL早就被发现，但基因测序被发明后，人们才知道这种罕见的白血病是由一种叫PML-RARα的融合突变引起的。

PML和RARα是两个独立的蛋白，其编码基因平时分别待在15和17号染色体上面，井水不犯河水，距离就像成都和东莞一样远。不知道什么原因，偶然有人的血细胞里，15和17两条染色体会断裂，然后重新组合，搞出一个t(15；17)融合染色体。在这个过程中，编码PML和RARα俩蛋白的基因意外结合到了一起，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融合蛋白：PML-RARα。

PML和RARα两个蛋白本身都不致癌，但融合蛋白结合了它俩的特性，变成非常强的致癌基因，这就像成都火锅的味道，结合了东莞夜总会的服务，融合出了非常强大的“海底捞”，改变了世界。

海底捞，哦不，PML-RARα融合蛋白，直接导致了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所以，要治疗APL，最直接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抑制PML-RARα融合蛋白！

砒霜，正是这样一个特异的PML-RARα融合蛋白抑制剂！

有些时候，咱们不得不感叹自然的神奇。

中国科学家发现，砒霜能够特异地结合在融合蛋白的PML部分，然后抑制它的功能，导致癌细胞死亡。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个治疗APL的优秀药物，全反式维甲酸，也是一个针对PML-RARα的天然靶向药物，只不过，它结合的是RARα部分。

砒霜结合PML，全反式维甲酸结合RARα，两个针对PML-RARα融合蛋白的靶向药物，一个像手铐，一个像脚铐，同时使用，彻底锁死融合蛋白。这就是为什么“砒霜+全反式维甲酸”混合疗法对APL有效率会接近100%。

确实是神药组合。

砒霜，或许要算是人类使用的第一个抗癌靶向药物。

只不过，这是自然的馈赠。

（四）

这是中国传统中医的胜利么？

我不敢苟同。

在我看来，砒霜的故事，和青蒿素几乎一模一样：严谨的现代科学研究，让我们从传统药方里淘出了宝贝，最终惠及全世界患者。

毫无疑问，砒霜是中药里淘出来的，也是中医首先尝试了用砒霜来治疗癌症。所以，全世界都应该承认，并感谢中医尝试并记录了这个药方。

但传统中医没有胜利。

因为在传统中医理论的指导下，砒霜使用了上千年毫无进展。而现代医学研究，短短时间就带来了巨大突破，实现了精准医疗，被全世界广泛承认和使用。

如果没有现代医学，砒霜依然在和其它剧毒药物一起混合使用，带来很大副作用，无人知道砒霜才是唯一有效的成分。

如果没有现代医学，砒霜依然在大量不该使用的癌症患者身上盲试。因为传统中医的疾病分类里，没有“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

如果没有现代医学，砒霜怎么起效的依然是个谜。因为传统中医里，没有分子生物学，没有基因突变，更没有PML-RARα融合蛋白。

我衷心希望中药里挖出更多宝贝。但就事论事，我们承认传统中医的贡献，但也要认清它的局限。

毫无疑问，和青蒿素一样，支持中医和反对中医的双方又会为了砒霜争论不休，而且绝不会有结果。因为心理学研究早就发现，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最理性，看到证据最全面，结论最正确。一旦站队，无论看到多少相反的证据，几乎不可能改变。

但其实无所谓，真相只有一个。历史长河中，错误的观点总会淡出舞台。

青蒿素也好，砒霜也罢，患者才是最大赢家！

作者：菠萝，本名李治中，美国杜克大学癌症生物学博士，癌症科普作家。著有《癌症.真相：医生也在读》，荣获“2015中国好书”，第十一届文津图书奖。联系作者：checkpoint_1@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