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透明的雨

——忆伯父

      一些雨滴会将心事垂落，一阵风也会吹起涟漪片片，没有什么是永恒，也没有什么一定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些存在不在表面，也不在形式，就像那些垂落的雨，谁知道他们去向了哪里？没人知道过往，也没人预知未来，我们只是迷茫走着现在，现在的以后，便是深重的垂落，那是生命最终的声音，还好，有大地接着，许多的身躯，许多的思绪，一起垂落在一个偶然瞬间。

      前年，五一过后，一大早，伯父感觉不太好，拎了平时喝水的杯子，走出北京中科院宿舍区，走过小区挺长的一段路，来到翠微路，叫了辆出租车，想去医院。没想到这竟是伯父最后时刻。陪伴他的只有一个熟悉的水杯子。此时，伯母正在万里之遥的美国。

      伯父身体一直很棒，面色红润，高高大大，像个篮球队员。谁也没想到，一向健壮的伯父竟这样去了。突发心肌梗塞要了伯父的命，去时还不到75岁。

      告别的时候，我看到了伯父的遗容，化了妆，很安详的样子，躺下的地方似乎与他高大的身材不很相称。我想他平时大大咧咧惯了，不会在乎这些的。

      堂弟从美国回来了，神色憔悴，一眼没认出来，低沉的语调有些儿时模样。多年不见的堂兄跑前跑后，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的一点孝心。

      与伯父平日交好的本家叔叔、婶婶、姑姑、姑父都来了。一行人陪着伯父走了最后一程。那种肃穆和庄重，一定让伯父在最后的生命里感到了尊严和安慰。

      完成了伯父的丧礼，就像完成了一个生命交接，我感到了几许安慰。我知道，伯父从此将永远安详地躺在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风和雨。生和死是生命最重要的历程，无论是谁，完成了这个历程，就是对生命的礼赞，都值得我们尊重和纪念。

      当看到我们的亲人一点点变成一种仪式，变成一种沉甸甸的思念，那种空落的感觉会很久很久停留在心里。有时候，我会恍惚，高高大大的伯父真的走了吗？眼前依然是伯父鲜活的面容、真切的语调。

      小时候，知道伯父在北京海军大院里工作。多年后，到北京读研究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伯父。那天，我借了一辆不太好用的自行车，从金台西路一直骑到公主坟，没怎么费劲进了那个神秘大院，找到了伯父供职的军人服务社，第一眼看到的是伯父高大却被汗水浸湿的背影，那个背影深深印在我的心里。50多岁的伯父正在搬动一箱沉甸甸的啤酒，那一瞬间，我的心很疼很疼。从此，我心里还原了一个真实可亲、让人心疼的伯父。如今，我已在北京工作生活了近20年，仍不能说自己就是半个北京人。偌大京城让我如坠五彩云雾，也就理解了在北京生活了一辈子的伯父心里那种故土情结。

      退休后，伯父和伯母住到了中科院堂弟那儿，帮着照看孩子。后来堂弟一家去了美国。伯父、伯母有时到美国堂弟家住一阵子。出事那天，伯父一人在家。

      伯父是欣慰的。几个孩子都有了出息，堂兄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个体户，早已发家致富；堂弟清华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现在是一家跨国公司工程师，小女儿也去了美国，亦已成家。伯父当无所牵挂了。

      伯父是潇洒自在的。平日里到公园里打打牌，练练毛笔字，喝酒、抽烟无禁忌，真有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山东大汉的豪爽。我劝他少喝酒，少抽烟，他不在乎地摇摇头；伯父对体检之类也不怎么在乎。大家都知道他身体好，也就放心让他一个人呆着。没想到，这种大意竟要了伯父的命。

      与伯父深聊过几次，记得有一次，他很不屑地讲起美国人的开放：“简直不是人，是畜生。”因为吃美国式烧烤，伯母得了胃病，很长时间不好，这更让伯父耿耿于怀。

      父亲、伯父和两个叔叔，都已年过七旬，小时候在一个院里长大，长大后，各奔西东，但一直保持着联系。老年，终于又聚到一起了。看他们无忧无虑叙旧畅谈，我真觉得非常幸福，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看到父母如孩童般的笑脸。童年和老年原可以如此没有距离对接啊！我鼓动他们经常聚一聚，出去走一走。就在伯父去世前一年，他们还相约着回了一趟山东老家，久违的乡亲和乡土让他们兴奋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一年后伯父就长眠在那里了。

      又到清明了，眼前的伯父还是从前模样，高高大大，不拘小节，嗓门洪亮，这大约是我心里永远的伯父了。

201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