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栏目停服公告
因网站改版更新,从9月1日零时起美国中文网将不再保留博客栏目,请各位博主自行做好备份,由此带来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同时欢迎 广大网友入驻新平台!
美国中文网
2024.8.8
热度 5
无言的浩荡
河南确山县芦庄的一口水井,是范长江的最后所在。
想范长江一生激扬文字,满怀抱负,最后也身居人民日报社社长、国家科委副主任这样的高位,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河南贫穷落后的乡村枯井有什么关联。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最后呈现给他的就是这样一幅狰狞面孔。
我无法知道最后时刻范长江心里在想什么,让他完成纵身一跃的是什么,也许是深深的绝望和悲哀?也许是超然的独立和自省?也许是放下荣辱的空杯?此时他是以反革命的身份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他每天的工作既不是看报纸大样,也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接见来宾,而是挑大粪、搬运石头。此时他已60岁了,动不动就会被拳打脚踢,大粪洒了一身也不许换衣服。
当年,他可以只身中国大西北,穿越艰险第一个向世人报道红军长征,写出震动全国的《中国的西北角》,现在却无法走出乡村为自己挣回一点尊严;
当年,他可以在蒋介石的逮捕令中远走香港,创办《华商报》,为民族独立奔走呼号,现在却不能为自己辩解一句;
当年,他是贺龙旗下南昌起义的一员,驰骋疆场,何等威风;他创办国新社、创办青年记者协会,为抗日投笔作枪,忠肝义胆,虽死不辞;现在他的笔除了用来写交待材料,一无所用。没有了激情挥洒,只有无休止的苦力和奴役。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范长江,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反革命重罪犯。
怎么能是罪犯?他不明白,他要为自己辩解。该说的都在材料里说完了,就像瞿秋白的最后自白,他也坦然交出了自己。接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个公道。但是,他终于绝望了。1970年10月23日,他刚满61岁生日第7天,冬季来临之际,他一身单衣纵身一跳,解脱了自己的生。
松软的背阴山涧,几块薄木板,算是确山人民对范长江的最后安慰。
20年后,他的名字被命名为中国新闻界最高奖项,人们开始研究他的生平、他的作品、他的精神,召开大会小会纪念他,有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新闻学院,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事业,他的孙女名字就叫范小江,也在美国纽约做记者。
有太多的哀荣,范长江似乎足以欣慰了。
关于那个年代,在我所能找到的文字中,除了几篇铮铮硬骨的陈述外,再没有发现范长江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倒是在别人的回忆中,我不只一次看到他的沉默:人民日报记者金凤说,在人民日报被革命小将揪斗怒吼时,他始终一言不发;确山芦庄村民说,在被拳打脚踢、被批斗时他也是一言不发。
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他对历史对自己最负责的态度。
沉默是捍卫尊严最自然的方式。真正的沉默,无人能撼动,那是人格的高山,精神的傲立。
不堪的日子里,生命如飘荡在风中的一片落叶,早已无所凭依,但即使是落叶,也是有尊严的,以死捍卫尊严也就成了最自然的选择,死亡是无人能破解和撼动的沉默与高傲,很多不堪屈辱的知识分子都做了同样的选择。翦伯赞、傅雷、老舍、邓拓、田家英、吴晗、陈梦家、金仲华、周瘦鹃、杨朔、李广田、马连良、熊十力、上官慧珠、闻捷、顾圣婴、严凤英、萧光琰、田保生、俞大因、张宗燧、谢家荣……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捍卫人格的最自然方式——自杀,死亡是对他们永远的守卫,守卫人格,守卫尊严,再也无人可以撼动,就像一首嘎然而止的交响乐,我们只能任凭那悲凉的余音缠绕在我们同样悲凉的心迹,却无法换回也无法真正进入。遗失的是我们,而他们拥有了自己。那是一个知识分子人格高度显现的时代,他们以放弃生命的极端形式与错误时代作了最完全、最彻底的不妥协,放下肉体,他们拥有了独立的精神和人格。
在这样一大串知识分子集体自杀的名单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单中有历史学家、作家、诗人、钢琴家、艺术家、化学家、物理学家、国际法学家、地质学家……当知识分子和他们所代表的思想文化甚至科学技术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时候,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就只剩下了打、砸、抢。悲夫!今天,当我们重新建设我们的文化大厦时,我们仍然绕不开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我们的基石,至今也是我们的高峰。
30年了,他们快要被遗忘了吧?年轻人有谁还记得他们?上了点岁数的人也不愿回忆了。过去真的要被忘记了吗?
今天我们纪念范长江,主要是纪念他前半生的光荣,而他的死却被轻轻带过去了。那最凝重的一笔啊,让人如何释怀!
谁也不愿意沉浸悲伤,但如果一个民族昨天的悲伤没有被深深记忆,今天的前行或许就少了些警醒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