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铁生在此

       2010年最后一天，北京60年來无雪的冬天，史铁生推着轮椅，像天使闪动翅膀，向着太阳出发了。他的身后，划出一道金光，人们在金光中仰望他的高大和圣洁，好像仰望上帝的存在。这个冬天，史铁生，似乎成为了一个神话，在他离去的世界，留下了绝美的回响。

      史铁生以不妥协的追问完成了对生命的思索，以残疾之躯承载了对苦难的超越，以灿烂笑容铸成了人们心中最温暖的童话。人们怀念、追记他，似乎是为了心中的某种安慰和仪式，而这个仪式是史铁生一个人独自完成的。

      从他在北京地坛公园第一行轮椅的足印开始，他开始了追问生命 历程，他把命运的不公融化成了一段段动人的文字。他不是以职业病人而是以作家这个神圣职业的姿态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便如蚕茧完成了最痛苦的生命蜕变。

       三十多年来，我们似乎习惯了他的奉献，他的作品和人生成为很多人的榜样，而我们却不能分担他的哪怕一点点病痛，丝毫不能分担他一周三次透析的尿毒重症病人的所有感受，在生死之间的缝隙里，他还在为我们捧出一行行深邃透彻的文字。此时此刻，即使仅仅为了活着，也是极其痛苦不易的，而史铁生，好象上班一样，非常平静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于是就有了《病隙碎笔》。他调侃地说：他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其实，自从开始写作，生病就变成了他写作和思考的内容。他自己说：1985年之前更多写的是残疾人，之后更多是写人的残疾、人的缺陷。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

       加缪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几次想自杀的史铁生接着追问，人为什么要活着，而不去死，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在通往自杀的路上他找到了哲学和宗教。他说哲学和宗教永远不可能结束，因为人永远不可能圆满。

      他开悟地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就像知道一场大考之后会有一次彻底放松一样，他获得了生与死的默契。

       生死是生命的两面，翻开哪一页，都是他灿烂的笑。他每一分钟都走在阳光里，“因为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久而久之，他自己就成了阳光，朋友们有了不快都愿向他倾吐，而他原本是个最有资格抱怨命运的人。甚至生病在他看来是“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朋友称他是“天国赤子”，说他“笑起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对某个恶作剧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绝不可能在他那个年龄的其他作家的脸上看到那么单纯而又灿烂的笑。” 他患尿毒症，高烧连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险，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东西像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可惜筛选出最想吃的是猪蹄。不可救药的乐天堪称天籁，给人永无止境的莞尔笑靥，极度的潇洒达观，就是真正的幽默。

       在《最后的练习》中，史铁生写道：“出生以前，太阳已无数次起落。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 时光是眉前的落叶，纷扬着生命的花瓣，史铁生就在这花瓣中灿烂笑着，成为我们心中的某种象征和永恒。

      以博爱厚待残忍，以坚韧分解痛苦，以残弱之躯勇敢扛起那扇门，在苦难通往上帝的路上为我们指引。如今，他终于累了，去了，那扇巨大的门重重垂落下来，砸出一个大大的坑，我们似乎失重一般，怅然望着他的背影——谁还会以生命和活着为代价扛起对苦难人生的不妥协追问？

      我们怀念史铁生，是怀念一位朋友？一位有良知的作家？还是怀念一位对苦难和生命最彻底最不妥协抗争的斗士？

       以怀念代替拷问，在史铁生面前，我们似乎都是病人。

      史铁生完成对生命和死亡的哲学思考后再也没有困顿过，他把疾病痛苦变成上帝赐予他的一部分而欣然接受，写作就是他生命的生存方式。活着一天，不管是病痛还是疾苦，都是他活生生的写作动力，活着就是幸福，因为还能写。

      诸如此类的幸福公式，可以推演出很多：对农民来说，活着就是幸福，因为还能种田；对工人来说，活着就是幸福，因为还能做工；对知识分子来说，活着就是幸福，因为还能思考……这样的幸福，常常被我们忽略，我们对活着的幸福和本质常常视而不见，而被一些不属于生命本质的东西所累，如权势、财富、美色等，甚至自我的某种情绪都有可能成为生命的杀手。

      作为生命个体的意义和作为一个作家的意义，史铁生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完美统一，可以说，史铁生此生无憾。

      仅仅在这一点上，即使一些伟大作家也多少留下了一些遗憾。俄国最伟大作家列夫•尼克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本可以活得更完美，他一生都在勤勉地思考和奋斗，晚年思想却陷入矛盾，不得不离家出走。就在他逝世的那个小车站，人们自动排成两行，脚下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躺在那张小小铁架床上，在微弱烛光中死去的，是自己精神中依托的一部分。”他教会了俄罗斯人怎样爱，却最终没能走出自己内心的困惑。

       一贯信奉“活着，则应勇敢地活下去”的海明威，当他无法继续被视为生命一样的写作时，当他无法找到在这种困境中活下去的理由时，这位硬汉就毅然决然地自杀了。对自己的不满足和无法满足，最终导致了海明威的饮弹自尽。他最著名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但是他还是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史铁生为了写作而选择活着，海明威因为不能写作而选择自杀。 　　

      海明威那一枪，不仅打飞了自己大半个天灵盖，而且把整个美国，甚至全世界都给打懵了。人们马上意识到，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骤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海明威太伟大了，伟大得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如今，树倒了，人们该到哪里去乘凉呢？

      伟大的作家，必定承载了人类精神的某种重量。托尔斯泰承载的是俄罗斯人对平等博爱的渴望和实践，海明威承载了美国式英雄主义的理想，史铁生承载的是一个普通人对残疾的超越和对生命永不停息的追问。在这个层面上，史铁生堪称是一位伟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