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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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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湖书院的回响
我们是在傍晚的细雨中来到江西鹅湖书院的。雨中书院自有一种朴素和洁净。没有游人,没有喧哗,只有深沉的静默。撑着伞,每人都抬了头仔细看。似乎唯有保持静默,才能回响起800年前那场思辩的余音,才能体会800年前那些慷慨激昂的心情。
那场思辨的华彩章节,就像天籁,已经远去,而那思想的深邃却令人深深敬畏。关于宇宙、自我、道义该怎样排序?有没有永恒的秩序可以坚守?这自人类以来难解的哲学命题,也是现实存在的必须解答,今天仍是我们追索的终极,800年前,鹅湖书院揭开了它的序幕。
在鹅湖书院东边的院墙外,依稀可见一条已经荒废了的古驿道,淳熙二年(1175)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就是沿着这条古驿道来到鹅湖书院的。当时的鹅湖书院正处在赣闽之间的交通要道上,熙熙攘攘、人流不断。那年三月,吕祖谦先从浙江金华来到福建武夷朱熹的寒泉精舍,二人一起研读周敦颐、程氏二兄弟及张载的著作,编成了《近思录》。五月末,朱熹与吕祖谦一起前往鹅湖书院,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也应约而来。
在书院墙上,我看到一幅《鹅湖论辩》图:中间两个人站着,身材修长、手拿书卷的该是朱熹了,年轻、清瘦一点的该是陆氏兄弟中的一位了,主考官模样的大概是吕祖谦了,他是这次论辩的发起人,也是一位态度兼容的学问家。椅子上散坐着很多人,正凝神倾听,表情庄重。“会者百人。云雾聚,一何盛也。”(明郑以伟《游鹅湖及诸洞记》)他们应该是:宜春主簿举进士者刘清之、临川太守赵景明、太平州司户进士赵景昭、泉州安溪主簿何叔京、庐陵主簿范念德、德安府司户进士邹斌等官员,还有当时著名的学者蔡元定、张公庠等。加上当过中央或地方大官、又都是进士出身的朱熹、吕祖谦和陆氏兄弟四个主将,这么多官员、学者竟为一个哲学问题聚在一起,难怪被传为佳话。慷慨激昂的他们在探讨一个哲学问题,更为南宋的国运而深深忧虑。
当时,南宋的政治、外交、军事都处于强大的金国威慑之下,在靠每年向金纳贡维持的和平环境中,却诞生了朱熹、陆九龄、辛弃疾、陈亮等一批思想家、学者、文学家,划出了一道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高贵群体身影,朱熹是其中的佼佼者。朱熹为官10年,办赈济、减赋税、奏贪官、筑江堤,修书院、搞教育,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在皇帝登基大赦令到来之前连杀18个大恶人;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去世的前几天还在给学生讲《太极图》,修改《大学·诚意章》,去世前一天,给女婿黄榦写信,以道相托,“吾道之托在此者,吾无憾矣。”第二天中午(庆元六年三月九日),溘然长逝。据他的学生记载,那时,狂风大作,洪水暴发,巨树连根拔起。
穿过历史的幽暗曲折,800年来,朱熹的思想光芒一直在我们中间闪闪烁烁,甚至投射到了更远的地方——朱子学在日本和朝鲜都很兴盛。
如果把国家软弱和思想文化繁荣的南宋比作一张宣纸,那么,朱熹、辛弃疾、陈亮、文天祥等就是一朵朵纸上的墨荷,而鹅湖书院,就是画作上鲜红的印章了。
每当我们的情感为国运沸腾时,鹅湖这个小小的书院会发出清晰的回响。
朱陆鹅湖之辩后13年的冬天,刚下过一场深雪,有两个人踏雪来到书院。他们不为哲学、只为抗金复国而来。我似乎听到佩剑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听到畅饮的酒杯在石凳上碎裂的声音,听到男人低沉雄阔的诗词唱和声——这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着迷、令我血脉激荡。这是属于热血男人的、属于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
可惜朱熹爽约没有来。10天后陈亮飘然东归,辛弃疾心中恋恋不舍,急起而追,无奈雪深泥滑,只得怅然东望,“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就在朱熹、辛弃疾为抗金复国大业难以实施而郁愤难当,不得不寄情山水、埋身学问时,就在他们满怀家仇国恨、时刻想要讨伐的强大金国的左邻,一个改变中国和世界命运的人正崛起在草原深处,他的名字叫铁木真。
此时,辛弃疾并不知道铁木真的存在,但是冥冥之中,他一定预感到了这种力量的崛起。绍熙三年秋(1192),辛弃疾被召回京,宋光宗接见了他,此时52岁的辛弃疾已经等得太久了,从22岁南归,他在上奏军事思想与复国决战的等待中整整煎熬了30年。此时他以一个军事家的敏锐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向宋光宗提交了新的奏论——《论荆襄上游为东南重地》,第一次提出:天下之势,有离有合,其间有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力量在。宋金之外,有可能出现第三种政治军事势力。他说金“过盛必衰,一失其御,四分五裂,然后有英雄者出,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辛弃疾所说的那个“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的英雄已经出世,此时正值30岁盛年,他就是叫铁木真,正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拉开征服世界的序幕。
14年后,44岁的铁木真统一了蒙古各部落,被推举为成吉思汗,成立了蒙古大汗国。
一年后, 67岁的辛弃疾,在一个漆黑的雨夜,连喊三声“杀贼”,气绝身亡。
稼轩之死就像一首急风骤雨的稼轩词,席卷过南宋低雨的天空,发出几声沉闷的回响。
此时,成吉思汗正在他征服世界的战场上厮杀得酣畅淋漓。他逢敌必战,战必胜。他麾下的铁骑,势如破竹,硝烟席卷到了俄罗斯、阿富汗及印度北部。在广袤的欧亚大陆,成吉思汗已经成了战无不胜的神。
这样的场景曾是辛弃疾多少年梦中的渴望:“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可惜,英雄不遇。
成吉思汗出生那一年,22岁的辛弃疾率25名骑兵夜闯金兵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那是何等意气风发、气势恢宏!
假如辛弃疾与成吉思汗相遇,会是怎样的酣畅淋漓!成吉思汗就是辛弃疾梦中的那个自己。
历史不能假设。辛弃疾与成吉思汗相见,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战场的厮杀中相见。他们只能像仇敌一样酣畅淋漓地厮杀。即使杀得你死我活也互相激赏,即使死在对方手里也是一种幸福。他们在对方眼里发现自己,在对方身上证明自己,这就是英雄的相见,既是生死仇人,也是前世知己。多少柔肠、多少豪气、多少深情俱在两目相对的瞬间展露无遗,那一瞬间的深刻似有千钧之重。可惜通常我们只看到敌对厮杀的血腥与仇恨,看不懂仇恨中的深爱、深爱中的无奈。
正如70年后,文天祥与忽必烈的相见。纵然忽必烈有千般不忍万般不舍,还是不得不杀了文天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天祥死得很幸福也很骄傲。他安稳地坐定了,面朝南方,对杀他的人说:我的事完了。他选择了为道义而死,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忽必烈和强大的蒙古帝国,肉体可以被征服,但道义不会被征服。他以一个人的气节打败了一个国家的权力,他是一个真正胜利者。而身为一国至尊的忽必烈居然尊重、欣赏一个傲视他至高无上权力的阶下之囚,并最终成全了他的骄傲和伟大。忽必烈是宽大而厚爱的,他一定深深注视过文天祥高傲的头颅,最后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满怀深爱。历史的迷人之处常常在柳暗花明的瞬间,人格与人性的美丽与温暖让我们会心一笑又回味不尽。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1月)初九日,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年仅47岁的文天祥以自己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为南宋王朝画上了一个最完美的惊叹号。800年来,他那高贵的头颅,始终高悬在历史的上空。这种高悬甚至与历史无关,已纯然是一种美学象征。
总有些比朝代兴衰更替还重要的东西,今天让我们揣摩不止的还是那一个个鲜活生命所散发出的光与热,所洋溢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美。
一个时代的天空中有几颗璀璨的巨星,那么这个时代便被记忆和收藏了。破解了一个民族心灵的密码后,张承志说: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他还说,旗子的本质是飘扬过,不管飘扬得高不高,人们看见没看见,飘扬之后留下了什么。旗子追求的是猎猎飘扬,激烈地抖动着风,美丽的飘扬。
朱熹、辛弃疾、陈亮、文天祥——都是南宋一面面激烈抖动着风、美丽地飘扬着的旗子。南宋因他们激烈飘扬而美丽了我们的眼睛。鹅湖书院小小的荷塘里潜藏着他们的光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