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多年前我用英文写了一篇小文作为交差的作业，文中简单的描述了一些父亲的性格特征。我的美国大学老师很喜欢父亲的故事，给我打了满分。我在中国用中文写作文都没得过满分的。今天我是以一个女儿的责任来写父亲的，因为我觉得像父亲这样的人正在像恐龙化石一样在中华大地上消失，几乎到了绝迹的境地。

父亲出生于胶东半岛的一个农民家庭。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会背《三字经》，《论语》和《孟子》。父亲家境不算贫寒，也不算富裕，介于富农和中农之间吧。据父亲说，因为他是长孙，深得我老爷爷的喜爱，在父亲10来岁时（具体年龄忘了，因该不超过12岁），老爷爷给父亲在烟台买了一辆英国原装的凤头牌自行车。我想象了一下，在20世纪40年代的胶东半岛，父亲当年的那辆英本原装凤头牌自行车，在一个叫马家村的小乡村里的震憾效应该有点象薄瓜瓜的那辆有争议的红色法拉力吧。后来我追着父亲让他给我忆苦思甜，父亲总是不了了之，可能和这辆自行车也有点关系。总之，这是件事令父亲非常骄傲，父亲在病榻上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两眼放光。

父亲小时候有特异功能，能看见小鬼。至今乡下还有人相信某些影像只有小孩才能看到。父亲小时候经常看见一尺多高的白胡子老头在井台上跳舞，有时在窗台上跳舞。我100%的相信父亲当年的确看见了那些白胡子老头，只可惜父亲没能把这一特异功能传给我，我从来没见过一尺多高的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跳舞。

父亲年幼是个倔强的孩子，调皮捣蛋在村里是有名的。父亲年少时干的最恶略的事情是有一次和村里的孩子打架，父亲在人家门口放了一把火，烧了一堆柴火以示威胁和抗议。这件事让父亲在十里八乡臭名远扬，不过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他了。

父亲10来岁的时候，我奶奶过世，我爷爷续弦，父亲和这个继母和不来，估计是这个新奶奶对父亲素手无策，于是父亲就被我爷爷送到烟台学手艺。所谓手艺就是在一家餐馆里打小工，有点像现在的农民工，只不过父亲当年是童工罢了。14岁的时候，也就是1945年，有一天父亲正在铺子里炸面鱼（胶东方言，就是油饼，和南方的油条相似），看到了从门前经过的解放军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列队经过。父亲厌倦了炸面鱼和打小工的生活，向往军装和枪，于是就报名参了军。因为父亲识文断字，年龄又小，就当了通讯员。

15岁的父亲就经历了生死的考验。父亲说他的军帽曾经被子弹穿过洞，他却毫发无损。 还有一次他和战友一起下河游泳，那个战友一下河就没了影，父亲却安然无恙。我猜想一定是那些跳舞的白胡子老头在暗中保护父亲。

16岁的父亲已经入了党，是战斗班的班长了，这和父亲的机智勇敢大有关系。父亲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并且在那场战役中受伤，父亲左腿的大动脉被打破，血从血管里喷出一米多高，父亲当年也是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孟良崮战役就是那场全歼国民党精锐部队74师的战役，在解放战争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和地位。父亲的大腿上有一尺多长的伤疤，是三级残废。我二舅就没那么运气。二舅参加了孟良崮之前的莱芜战役，也是大腿负伤，没有得到及时抢救，爬了几十里地才找到大部队，二舅不得不高位截肢。

父亲受伤后，就没有再参加过战斗，他养好伤后，部队上派他到荣校学习了几年。 以后全国解放，父亲就转业到北京做了地方上的干部。我经常幻想着，如果父亲没有受伤，就会随部队南下，那我就不会在北京出生，而是出生在在南京或上海，那将又会是怎样的一场人生？人的命运，有时是讲不清的。

文革当中，很多书籍都成了毒草，不能看了，父亲却有一个五尺长，三尺宽，二尺高的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父亲把它上了锁，藏在床底下。有时候星期天，父亲就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书拿出来摆弄一番，这也就成了我们几个孩子最开心的日子。有时我们就趁父亲不备，偷几本书出来，看完了，再趁父亲不备放回箱子中去，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小小年纪也看了不少书，有时看完了到学习里臭显摆，被语文老师知道了，语文老师竟然来找我借书看，我借过她几本外国的小说，其中一本叫《外交家》，还有一本叫《安妮丝之死》。还好语文老师没有揭发检举，否则我可就犯了罪了。父亲的藏书，大都为竖版的繁体字，那我也看的津津有味。父亲的箱子里还有好多50年代出版的《大众电影》，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女明星的照片，什么张瑞芳，秦怡，上官云珠，白杨，我小小年纪就知道她们的名字。记得父亲有一本《九歌》，那时年纪小，看不懂诗歌的含义，就看那些插图，被那些神秘的图像所吸引而不能自拔。 父亲有本《唐诗三百首》，旧的发黄。父亲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父亲的一句话，在我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几十年后终于破土而出。我对诗歌的爱好和眷恋谁能说与父亲的这句话一点关系也没有？

父亲具有艺术天赋，但他生不逢时，如果有学习的机会，父亲一定能够成为出色的艺术家。父亲喜欢养盆景，他的艺术天赋都用在养盆景上了。我坚信我对艺术的挚爱和好奇来源于父亲。父亲喜欢听戏，还有把京胡，没事拿出来拉几下，过过戏瘾，还有那么点味道。我对京戏的喜爱，也是受父亲熏陶。

父亲很少告诉我这个该干，那个不该干，更没有为我选择人生。我人生的几个重大决定，父亲都没有发表意见，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坚定的站在我一边。不像有些父母喜欢对成年子女的事情横加干涉，指手画脚。我因此对他感激不尽。父亲就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一个极为简单的人，他生活简朴，心地善良，待人真诚，从不撒谎。他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利用公职做过任何以权谋私的勾当。他是实实在在为自己的理想而献身的人，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父亲不喜欢看到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他失望，悲愤，加之近年受过伤的左腿血管收缩，行动不变，以致很少出门。

我的父亲不是完人，但他永远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从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以后也不一定会说，胶东人情感丰富但缺乏细腻，故不擅用言辞表达情感，但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字字重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