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尔梅
很喜欢听长辈讲过去的事。每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部历史,时代的变迁都缩微到他的青春细节。希望老叟能开个专栏,讲自己的往事和故人,既是个人感怀,也是向众人的倾吐。
其实大部分老人的表达欲望很强,只是倾听者稀少(特别是年青一代)。老叟的可贵之处在于思想开明,能和年轻人交流顺畅,表达能力也很强。
应里先生之邀讲讲老陈话 第一篇:毕家桥
毕家桥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乡镇。她坐落在宣城东乡约六十华里处,与郎溪县交界。其实只有18家属于宣城管辖。我的家婆是18家之外的郎溪人。
自懂事起就听我父母讲我的家婆住毕家桥,之后舅舅、舅母也常来我家。可是家婆到底什么样子我一直也没见着。区区六十华里阻断了两地的亲情,在今天来讲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除了交通不便外,穷,便是最主要原因。怎么穷法?家无果腹粮,入冬赤双脚。
那年12岁, 一九五九年夏,放暑假。又是遇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坎‘通常又是一顿打’
:。我蓄谋已久的计划开始了。我把毕桥朱姨娘给我家的斤把粮票和几角钱装到衣袋里,开始了最伟大的旅程,步行往毕桥而去。当时我家住在花园村三岔路。因为走的迟到了街上已是中午,平生第一次上馆子。在敬亭食堂买了二两饭和几分钱咸菜,填了一下饥。临走时还把剩下的咸菜用纸包好装在口袋里。
那个夏天好像特别热。赤着双脚在滚烫的沙子路上不得不快步如飞。路上有放牛的挑衅,我哪有心思计较?还遇到一位扛钉耙的农民问我有没有钱和粮票,我当然说没有。他听我说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便说:啊,是贩桃子出来的?当时还反驳他,我都没钱还贩什么桃子?后来才知道贩桃子是小孩子跑出家门的代指。有惊无险,继续赶路。走到叶家湾肚子就咕咕叫了,好在还有腌菜在,边走边吃还真有点滋味。老人俗话“路在嘴边”,方向走对了不愁找不到。过了洪林桥翻过茶厂的山包,老远就看到毕桥的天主堂尖顶。说到天主堂我得交代一下:家公解放前是教堂的神父,解放初就病故了,所以那个教堂和我还是有点渊源的。可惜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被彻底摧毁了。早就听讲,到毕桥找我家婆很容易,果不其然问到第二家便到了我家婆的隔壁陶奶奶家。老人家慌忙喊我家婆:傅奶奶,你家来贵客了。家婆立马迎了出来。听说小名咬脐的外孙来了先是吃惊,继而问明缘由,最后笑得合不拢嘴。从此,见人就说我是怕讨打从家里贩桃子跑出来的。她老人家那些七老八十的朋友都纷纷来看稀奇。——且容我明天再续。
家婆当时年近七十,典型的小脚奶奶,总是慈祥地微笑着。由于她人缘好,舅舅舅母虽远在郎溪,老人家却一点也不孤单,小屋子里总有来玩的朋友。生活上有什么不便总有人主动帮忙,乡下的干女儿我们喊四姨娘的经常送来小菜什么的。家婆一口湖北话,从不怨天尤人,就连我父母这么多年没有来看望她,她也没有抱怨过。我来的当晚洗过脚就穿她老人家的鞋子,那鞋子好像合着我的脚做的一样,穿着非常舒服。来了以后小提桶提水、到粮站买米、在柴灶前烧锅都是我的事。特别要提一下那松丫子烧锅的香味,令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怀。——那小镇、那小屋、那乡亲;那锅、那灶、那桌椅、那床,今日想起我都忍不住泪花涟涟。家婆住的方位在老街老镇医院那边,往北快到拐角处的一座两层小楼,正对面是孔舅舅家的房子,毕桥的乡亲应该是知道的。
陶奶奶家也有个农村小辈来玩,我们很是投缘。他有一个当时很多人都有的毛病——肛门下坠症。老年人说那是常年饿肚子身体虚弱,所以大肠头子掉下来了。饥饿这个恶魔,不仅夺人性命还夺人尊严!我们这位短暂相处的朋友如果没有饿死的话现在还幸福吗?
大约个把星期,也快开学了,要告别家婆回家了。头天晚上,家婆就煨好了十来个五香鸡蛋,炕了一锅粑粑,还有一些旧衣服,用围腰子包好。第二天走的时候我用棍子挑着包袱,老人家一直送我到桥那边,说:“以后再要贩桃子我不许你来”。才不贩桃子呢?再来还多了一个贩子呢!
明天继续。
回家后多亏隔壁的叶伯伯又是骂我,又是担保的,终于劝住了我的严父,破天荒竟没有打我。父亲的朋友篾匠鲁伯伯 常拿我开玩笑:你还真是四海人呢,下次带我出去玩玩咯好?再不就我们出去搞投机倒把,你负责带路赚到钱我们伙分。那个年代我母亲上街卖自家生产的山芋都被称为投机倒把没收过。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是个多么扭曲的年代?今天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就我的记忆就知道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胡风、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鸣大放、反右派、消灭四害、大办钢铁、共产风、大食堂、放卫星、瓜菜代、小秋收等等诸多运动。在种种违反客观规律、违反基本常识、违反人类本性的折腾下。中国,中国农村走向了全面饥荒。当时,就听闻外地到我们 宣师附小——现在的六小借宿的民工饿死的事。
话说正题:转眼就过年了。大年初一,父母拿出给我们三兄弟的礼物,一人一条白毛巾,系在脖子上当围巾用。还给了两角钱说上街买糖吃。顺便介绍一下:我排行老大,老二当年八岁、老三七岁。我们三个兴高采烈地到长辈家拜完年直奔北门而去。大约花了角把钱买了个降落伞,然后就在附小后面一个稻草堆上翻筋斗玩。直到太阳偏西,肚子咕咕叫才想起回家。此时,我突然发现,老三脖子上的毛巾没有了。我们立马就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如何是好?临走,老父亲还一再叮咛千万不要把毛巾搞丢了。此番回家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一不做二不休,我又动起了贩桃子的主意。问大弟弟:你想不想家婆?想不想到毕家桥去玩?问老三你想不想降落伞?你一个人回去干不干?他们都很乐意。于是,我又开始了“贩桃子”的营生。
走到东门大桥老二就问我:“到了吧?”我当然要哄他:“急什么,到了我当然要告诉你。”此后凡是过桥我都要费一番脑筋解释、哄骗、劝慰。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倒卧,只是并不知道害怕。走到麻姑山就已经黄昏时分了,老二也实在走不动了,我只得背他。就这样背背走走,讲故事给他听,说红军过草地、说梁山好汉、讲孙悟空,还编些笑话逗他笑。寒风中,漆黑夜。我不知哪里来的劲,背着个人还快步如飞。最终,我决定在洪林桥借宿。我们敲开了一家门,说明了原委请求借宿一晚。那家人二话都没讲就把我们引进了一个空房间。其他人我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满脸浮肿虚弱的中年人和我们交谈了一会。问我们出来带没带粮票,说他家早就断粮了。——等我们从毕桥回宣城再经过他门口时,大门紧闭着,里面传出妇女的哭声,我和老二说那个人饿死了。
第二天天刚亮,老二就催我起床,上路。出门后告诉我昨晚在那家床上赖了一泡尿,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顺教呢?此番倒是顺利,终于到了毕家桥。谁知已经到了桥上他老先生却死活都不走了,说我又是逗他的,搞得我哭笑不得,当然最后还得听我的。上次那个贩桃子的这次不但还贩桃子,还带来了一个小贩桃子的。我的家婆内心不知道是喜欢呢还是生气?
话说老三回家后告诉父母:哥哥们到家婆家玩剋了。父母还以为是到施村我堂弟的家婆家去了。谁知到晚上都不见我们回家才想起来问到哪个家婆家玩。一听是到毕桥,可把我老父亲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就病倒在床上。试想:常年做手艺奔波劳累,在那种险恶的生活环境中要养活五口之家的家主——我可怜的虚弱的父亲哪里经受得了他的爱子——我的老二远走毕桥这码事呢?第二天,我母亲就炕了一点粑粑也走到了毕桥。看我们安全到达妈妈也放了心,不过说老父亲气吐了血,这一次你闯了大祸了。是的,现在想想也是太离谱了!
话又讲回来要不是我这么折腾,老母亲也绝没有机会回娘家,仅此一点还是有我值得骄傲的。
家婆是我退伍那年去世的,享年九十。虽曾寄钱给她做过棉衣,又岂能报慈恩之万一?家婆走了、老毕家桥也“走”了,[故址低洼已几被废弃,新址在毕桥山头].剩下的是我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