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细细品读的一本书    

            —《庚子西狩丛谈》读后

                                                          2017. 7. 27

                                          李俊华

这几年，一本薄薄的小书常常摆放在我那一堆杂乱的书堆上面，以便随手拿过来翻阅。这就是吴永所著《庚子西狩丛谈》，全书只有七万字。因为是文言文，故内容精练，引人入胜，读之不厌。

庚子是1900年无需赘言。但这一年还是闰八月，就会令人一惊。因为民间有说法：闰七不闰八，闰八皇帝老子挨刀杀，就是说这年份对帝王不利，联想1900年、1976年之种种，就更令人惊悚……

吴永是浙江人，是曾国藩的孙女婿，1897年、33岁时任河北怀来知县。1900年农历七月底，慈禧太后携光绪帝逃出紫禁城，一路狼狈地逃到怀来地界。这时，已被义和团滋扰得烦不胜烦的吴永临危不乱，拨冗烦扰，竭尽所能接驾，安顿帝后一行人马，深得慈禧赞赏。在随扈西行中，吴永官职不断提升。一年多后，慈禧一行在开封登船北上还京，吴永也在此拜别帝后，到广东上任去了。

此书一开始就详细讲述了义和团愚弄团民，蛊惑人心，滥杀无辜的种种恶行。甚至与吴永这位县太爷纠缠、欲加罪陷害时，所行的狐假虎威仪式，居然全是戏台上的念白、台词，几乎令人捧腹。也更使吴永对其拙劣小技充满了厌恶。当吴永得知皇太后、皇帝已抵达怀来境内后，立刻着手筹备，并准备第二天晨前往迎接，同时传令：敢有拦阻者，格杀勿论。第二天，他冒雨赶到怀来东面的榆林堡驿站时，此前派来做准备的厨役等只剩一人，所备食物都被败兵哄抢一空，只剩了一锅绿豆粥。安顿帝后歇息的也没有像样的地方，只得在仅有的三家骡马店中选了一家略整齐的住所做接驾处所。吴永则亲自守着这锅绿豆粥，直到帝后们来到。在太监引领下，吴永见到了蓬头垢面、饥寒交迫、与“村姥姥”无异的慈禧太后。慈禧先询问了吴永的姓名、籍贯、履职简况等后，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料情况竟坏到如此，今天见到你依旧衣冠接驾，不失地方官本色，莫非我大清江山依旧安然无恙吗？说完放声大哭。吴永也陪着哭泣。少许太后问，我和皇上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你可有准备？得到肯定答复，慈禧催促，赶紧进上吧。吴永命人进上绿豆粥后退出来，听得里面吸溜吸溜的喝粥声。接着太监又出来告诉吴永，说老佛爷想吃鸡蛋了，能否…..？吴永只得亲自沿街道挨户搜寻。街上商铺的人早已逃走，吴永在一家小铺的抽屉里居然找到了5只鸡蛋。于是县令自己烧火、拉风箱煮熟鸡蛋送了上去。须臾太监出来耳语道：老佛爷很高兴，一口气吃了仨鸡蛋，剩下的给了皇帝，你小心伺候必有好处。

填饱了肚子，慈禧又想抽烟，又要……。吴永东西奔走，给慈禧送去了水烟袋、自己母亲、内眷的衣服、梳子等洗漱化妆用品。一时间，老佛爷、皇帝、公主格格们都略有改观，不似刚来时狼狈了。

这期间，吴永一天数次被慈禧召唤，分派任务，保障宫廷供应需求。同时诏告天下，圣驾在此无恙，以稳定民心。出逃时没有跟上的各部官员、护卫的清兵渐渐跟上了圣驾队伍。这期间，慈禧的生活和百姓差距不太大。一天，吴永禀告事务后，慈禧支开了庄亲王，对吴永说，你的厨子周福很会烹调，做的扯面、肉丝都很入味儿，我欲携之随行，你可愿意否？吴永叩头道，如此不仅是周福造化，即臣也倍增光宠。当晚旨意下：周福赏六品顶戴，供职御膳房。而这晚，吴永却没地方吃饭了，只好找其他官员蹭饭。

斯时吴永以接驾有功而“闻名天下”。进入山西境内，各路供应、贡品渐丰。慈禧给吴永的赏赐“几不隔日”，也就是说几乎天天有赏赐。

然而吴永毕竟只是个七品官，加之性情木讷、实在，对官场争斗不以为意。很快，他和慈禧随意聊天、禀告社会底层实情的做法，就惹得军机处大臣的不满。接驾后仅一个多月，吴永就被排挤离开帝后队伍，到前面“公办”去了。这一走就是半年。后来又因它事离开大队，故此慈禧此次“西狩”一年零三个月，吴永随侍慈禧左右共五个多月。而一路驻跸时间最长的是西安，住了整一年。

因为吴永与慈禧的患难之交，使吴永有了一般同级官吏所没有的特权。慈禧亲口对吴永说“尔如有所见，或有重大事宜，准尔专折具奏”。眼见圣驾所到处的扰民，吴永上书帝后，提出十条议案，第一条就是“请下罪己诏”，第十条则是提议“凡圣驾所经沿途十里之内，请免除当年丁粮”，慈禧全部批准，命军机处逐步落实。

在吴永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处事干练，颇有人情味的慈禧太后，尤其在与吴永这样的地位悬殊的患难知己在一起，慈禧也是能坦露心迹的。说起义和团围困、攻打使馆区，慈禧坦言：说来说去总是我的错头儿。在对大阿哥事情上，慈禧也能知错就改：吴永南行到了湖广见了张之洞，张激励吴永面陈慈禧：赶走大阿哥，给与八国谈判留出余地。慈禧默默听完吴永奏报，沉思片刻说：尔且谨密勿说，到了汴梁既有办法。吴永开始还嘀咕，不过是老妇人随口一说罢了。结果数月后抵达开封，不几天圣旨即下：大阿哥溥隽撤去封号，立即出宫。令吴永感佩不已。

1901年农历十一月初四，慈禧一行从开封启程回京。此前既已有旨令吴永立即赴广东上任，“毋庸随扈”。吴永拜辞时，慈禧是真的有些动情，频频拭泪。按慈禧的意思，你总跟着我，劳碌奔忙辛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把自家的钱都赔进去不少，广东是个富裕地方，你也可以在经济上缓一缓。客观说，吴永跟着慈禧却也心力疲惫，憔悴不堪。带着太后的恩宠离开圣驾赴任也是一种解脱。

近代史家几乎都把慈禧当做大清乃至中国落后挨打的罪魁祸首，特别是花巨资购入亚洲一流的海军舰艇后，还败在日本手下，慈禧难辞其咎。但是，我们还应看到，自从朱元璋建立大明、严行海禁后，一直领先于世界的中华文明就与世界文明渐行渐远，也就注定了走下坡路的命运。明末虽有短暂的解除海禁令。但是清初因为郑成功的关系又继续了海禁。从明初开始的这三、四百年的差距就再也赶不上了。所以，慈禧所面临的颓势，换谁也难以挽回。即使朱元璋、康熙再世，也难有作为。

不言而喻，庚子之变给慈禧极大刺激，却也催生了慈禧的改良决心：1905年筹备立宪；废除八股，设新学堂，派留学生等，这些改良措施，都对社会发展发生了积极影响。虽然最终还是退位了，但正是清末旳诸多改良措施如自由办报、广开言路等，都为宪政成长铺平了道路。后来的北洋、民国政府中民主模式的快速成长，都远超我们的想象。

虽然历史没有假设，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想：若甲午战胜、也没有庚子之辱，那么，还会有清末的改良之路吗？

此是后话。

回顾百余年前，京城西北偏僻小地一个七品县令，却因一场国难而巧遇皇太后皇帝，并令人匪夷所思地与之周旋、服侍数月之久，彼此建立了深厚感情。二人分别之际，慈禧说“古人君臣知遇之恩，辄称感激涕零，今始知并非虚话”。按官场循例，以吴永官职，再熬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有资格与皇太后拉家常、叙民情地步。当然吴永也确实付出了辛苦。在最初给圣驾服务、奔波仅数日后，吴永的官靴就破损露出了脚趾头却浑然不知。在怀来境内时，刚把帝后安置好了一些，随后赶来的官吏、清兵就气势汹汹地围着吴永要吃要喝要粮饷。疲惫交加的吴永怒不可遏，指着他们痛骂：国家厚禄养你们这些人，外兵一到你们不放一枪都跑了，让皇帝太后颠沛至此，今天还好意思跟我要这要那，我现在身无分文，要不你们就把我剁了吃了。说到这，数日的疲惫、辛劳、委屈一起涌来，不禁坐下放声大哭。众人一看也只好悻悻散去。

慈禧也一直不忘患难之交，时时给以庇护。吴永到达广东任上不久，与自己早有矛盾、势如水火的岑春煊调任两广总督，原本的冤家居然成了自己顶头上司。不久，岑就具折参奏十一名官员，吴永名列第一。与岑沆瀣一气的军机大臣瞿鸿禨极力试图说服慈禧将奏折交吏部议处。按清朝惯例，封疆大吏所参奏的官员一旦交部议处，这官员不是丢官就是降级。而奏折一旦被留中，则意味着不予处理或大事化小。慈禧对瞿说：吴永是个有良心的，谅他做官也不至太坏。瞿鸿禨不甘心，拿出祖宗条例逼迫慈禧，慈禧不悦，反问，难道岑春煊说他坏，他就坏？我意已决，留中。当瞿鸿禨再次申辩时，慈禧恼怒，以手拍案：留中，留中，我决计留中定了！瞿乃不敢再言。吴永躲过一劫。

应该说，这本书是吴永口述，刘治襄执笔完成的。

刘治襄（1869─1936），名焜，字芷芗，晚号甓园居士。浙江兰溪人，光绪年进士。民国八年任山东省省长的秘书长。一次，吴永与刘治襄在省长宴席上相识。席间刘向吴永问及庚子“西狩”故实，吴永遂娓娓道来，合座倾听，屏息静气没有一点动筷子的声音。正说在紧要关头，忽报某镇帅到，主客纷纷离席酬应，故事便中断了。这一断便是八年。1927年，天缘凑巧，二人又同时担任内阁总理潘复枢府任记室，两人同处一室，这才重续八年前未完的“传奇”故事。刘治襄感叹的是：“区区一夕谈，发端于八年之前，而结委于八年以后。假当时稍延片刻，一气说尽，亦不过晓此一段历史，茶前酒后，偶资谈助，仅此而已”。

确实，一段未完故事隔了八年才续上，无疑更加大了人们对此悬案的期盼。加之社会渐次安定后，人们对昔日清廷故事、秘闻愈加好奇，社会上有一种以谈宫廷事为时髦的风气。“无端画成两橛，偏留此不尽尾声，悬悬心坎”。刘是说，自那次席间聊天中断后，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只当做终身遗憾。不料“一旦得之意外，便觉得一字一语，皆成瑰宝”， 足配完编，“一如荡海萍花，既离复合，西窗听雨，重话巴山，此岂非人生难得之快事耶！

                                                                                              2017, 8. 2

                                                                                              8. 23-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