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说到母亲

茹月/文

如果我不写这篇文章，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去写我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并不伟大，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家庭妇女。在每一年的母亲节，我都有一种冲动，想写写我的母亲，这个给了我生命，养育了我的人。可是今天，当我想写母亲的时候，才发现，我对她知道得这样少。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童年，不知道她小的时候长得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在养育我们的时候，她的乐趣和悲伤。甚至现在我不知道今天，她每天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没有她的全部，仅仅是一些不连贯的片断。我在这些不连贯的片断里，想像着这个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今年的母亲节里，我收到了两个女儿给我画的贺卡，在简单的卡片上，小女儿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我好高兴，好幸福。在这同时，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没有我这样的幸福，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贺卡。我小时候没有人会给母亲送这样的贺卡。以至于现在我不习惯用语言表达对母亲的爱。那个在我心中的母亲与现实的母亲默默地保持着距离。我，还有母亲自己，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内心，选择保持这样的距离。  为什么要知道呢?不管我怎样想，母亲对我总是一样的。

母亲从小养育我，直到12岁的时候，我离家到京城上中专，从此便再也没有与家人在一起，只是在探家的时候才回去。现在回忆十二岁以前的日子，每天都和母亲在一起，却不知道她的喜怒和悲伤。我知道的她，都是从别人-姥姥，舅舅，父亲，偶然地，零星地，说到母亲的时候，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在孩子们面前，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自己。我好象曾经问过她的过去，但她只是淡淡地说：“那没有什么可说的”，轻轻地带过去了。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在她的眼里，自己确实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吧。可是从别人的嘴里我知道，她曾经是村子里活跃的妇女干部，很早就入了党。她年轻的时候挺漂亮，当父亲的部队在他们那个村子驻扎的时候，她认识了我父亲，后来就随着父亲成为了随军的家属。她没有说起过有关父亲的这一段恋爱经历，只是在一次偶然中说，她们两人的照片曾经传遍了全村，引得人人羡慕这一对漂亮的新人。后来，她从军工厂的一名工人，转为随军家属，从此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就没有人知道母亲了，家庭成了母亲的整个世界。我想后来的她是很不甘心的。记得在45岁的时候，她又一次失去了从部队家属工转为正式工人的机会，为此她的精神曾经大受打击，以至于后来，我怀疑她患上了轻度的精神忧郁症。她反复地告诉我，不论多么困难，一定要出去工作，不要成为家庭妇女。

在我的回忆里，母亲的过去是这样拼凑起来的。爸爸在一次玩笑中说到母亲：“你妈妈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外面捡煤核，两只手黑黑的像煤球一样。”母亲马上尴尬地否认了这个说法。母亲的亲人里，只有一个舅舅还活着了，他很少到我家来。我与他最长的一次谈话是在美国，他说：“你母亲七，八岁的时候，日本人进来了，我们一家人向南方逃难。她的身体不好，连路都走不动，姥姥就雇人背着她。坐在闷罐子火车里的时候，她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姥姥没有直接说过母亲，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对我说起，她的丈夫，我母亲的爸爸，在逃难途中，腹水如鼓，重病在身，死于逃难途中。而母亲的哥哥，在逃难中被拉了兵，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一连串的灾难，对于那坐在墙角里从不说话的母亲一定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后来回到家乡，成为寡妇的姥姥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长大。那生活的艰难是不用说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造就了母亲很不善于流露感情。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夸奖，也很难感受到她的母爱温情。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并不是可亲的。她是严厉的，似乎从来没有温柔地与我交谈过。她给我订了很多在我看来毫无道理的规矩，中午必须睡午觉，不许翻墙头，每天要洗碗，还要给妹妹洗澡。让我最伤心的是，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里，母亲却常常因为别人告了状而惩罚我。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甚至恨母亲会为了很小的事情体罚我。后来有一次，我对母亲偶然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还记得住这些事情。那时候，我年轻，脾气不好，日子又难，让你受苦了”。我听了她的话很感动，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向我道歉。而仅仅这一次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严厉的母亲，使我很少感觉到她的爱，直到那一天，唐山大地震的晚上。当我从强烈地震动中惊醒时，整个房间都在摇晃。我听到母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声，她拼命把我叫醒，让我赶快出去。等我出来以后，母亲还在房子里，叫醒弟弟和妹妹。在那种世界末日般强烈的震动下，我看到母亲抱着妹妹跑出房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们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我们是她的一切。

我结婚以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母亲很喜欢和我聊天。我们会睡在一个床上随便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不知不觉中入睡。这情景会不知不觉地唤起我记忆深处母亲最温暖的一幕。一次午睡，我和往常一样难以入睡，母亲与我一起躺在床上，轻轻地拍打着让我入睡。我佯装地闭上眼睛，颈后感受着母亲轻轻地呼吸。长大以后，小时候的事情都变得模糊了，而这个情景却会常常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后来的我，当自己的女儿浮躁地在床上翻滚的时候，常常会记起母亲搂着我入睡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搂住女儿，感受母女间这幸福的拥抱。我知道这样的拥抱将随着女儿的长大成为记忆。

我们慢慢地长大了，母亲不再是那个严厉，权威的象征。她变得唠叨，小气，好像根本不理解正处在改革开放的社会。她强烈地批评一切资本主义的东西，批评物质的不公平现象。而我们却常常不得不告诉她，没有改革开放的政策，她的儿女们不可能上大学，出国，成为今天这样有出息的人。我想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是在感情上，她却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信仰者，永远都不能接受以资本和经济手段管理的现代社会。

母亲从小体弱多病，身材瘦小。她做家务并不很好。我们小时候的棉衣常常很厚重，特别是袖口处，又长又笨，式样一点都不好看。后来才知道，她是宁可让我们穿这样难看的棉衣，也不愿意我们的手被冻坏。她对我们很严格，特别是我这个老大，很少得到她的夸奖，却经常被她抱怨做不好事情。只有一件事，她从来不埋怨。就是如果我无意之中损坏了东西，她从不怪我。面对一个正在自责的孩子，她不会加重她的内疚。长大以后，我才意识到，正是这些我从没有注意到的小事，造就了我今天的性格。母亲不溺爱，不娇惯，又充分地理解我。今天的我也用同样的原则培养着我的女儿。

从不流露感情的母亲，在姥姥因为地震去世的时候失声大哭。她不听所有人的劝说，不停地痛哭。我从没有看到这么悲伤的母亲。也是第一次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她的母亲占有着什么样的地位。

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我对她的看法，在我的心里，一直希望能有一个更温柔亲切的母亲。我的母亲并不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亲切的母亲，我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我感谢她给了我生命，感谢她给了我清晰的思维，感谢她教导我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