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軼事   2004年3月6日星期六0：48

          我夢見自己從天堂，陡然落下。冥冥中，爹爹的大手托住了我，使我不至於墜入無底的深淵。。

我夢見一陣狂風，把我從五彩繽紛的世界，吹到了荒無人煙的沙漠。

我夢見滿臉是血的爹爹……

惡夢驚醒時，我們已經成爲孤兒寡母。

         告別童年                                                                                                                                                                                                                                                                                                                                              

                  家庭的變故註定我一生的坎坷，我卻渾然不知。

人已亡，家不能破！35歲的媽媽頂著塌下的天。

祖母有八個子女，爹爹是她的最愛。爹爹遇難之事，全家都瞞著祖母，直到1955年老人家去世，她都一無所知。

爲了不讓祖母疑心，媽媽仍然每個
星期天，把祖母做好的菜，假裝給爹爹送去，其實，我的媽媽每個星期天，都是在街上胡亂轉一整天。這種無奈的“欺騙行為”，一直堅持到離開重慶……善良的謊言，使我的祖母多活了四年。

抗日將領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殺害，他的的老父老母，妻室兒女淪爲最底層的貧民。我們一家成爲“反革命”家屬。

年幼的我，親眼目睹我的親人們，忍氣吞聲的任人擺布和欺負！我的媽媽、姑姑和其他“反革命家屬”們被迫在大街上捶石子、修馬路。我家的高級相機拿到寄賣店，蔡司鏡頭被掉包，使其一文不值……

沒有了生活來源，我們家天天在街上擺地攤，以此度日。媽媽把家中一切能賣的東西全部變賣，直到再無東西可賣。

生活的艱難、精神的壓力，使媽媽越發堅強！她有條不紊的和大哥一起處理著一切家事，她想方設法不讓我們兄妹失學。

我路過“巴蜀小學”，便自作主張報考了六年級，以第九名的成績，被錄取。因爲交不起學費，爲了保證讓兩個哥哥能讀巴蜀中學（那是重慶最好的學校），我和妹妹璞只能放棄巴蜀小學。

媽媽爲我們在（公立）張家花園小學報了名，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該校。開學後我才發現，媽媽給我報的不是六年級，而是五年級！……媽媽說：“你連四年級都沒有讀過，連跳兩級會跟不上班！基礎必須打好！”，我很不情願地服從了媽媽的安排。

進校以後，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矛，深得老師喜愛。

班主任馮老師是男性，同學們卻親熱地稱呼他“班主任媽媽”。正是我的班主任媽媽，給了我無限的溫暖和關懷，使我能夠在灰色的年代，正常、健康的成長，使我的性格沒有被扭曲。馮老師是我家落難後的第一位恩師。

年紀尚小的我，毫無“出身不好”的壓力，所以我能夠以自身的優勢獲得各種榮譽。

我曾代表學校，參加重慶市優秀兒童代表大會；代表學校，參加全市組成的團體操表演；到電臺錄歌……我在學校頗有名氣，還差一點當少年兒童隊的大隊長。只是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演講，結果只當了小隊長。

媽媽參加家長會時，老師、同學都會圍著她轉……媽媽十分得意，也很欣慰。回家還要以此來教訓頑皮的哥哥。

這時候的媽媽已經沒有能力打扮她的女兒，我只能穿哥哥穿過的舊甲克和粗布白襯衣。我和璞每天每人只有3分早點錢，夠買一個燒餅或一根油條，於是，我們姐妹倆，一人吃半個燒餅，半根油條，吃的高興而滿足。

媽媽竭盡全力，想保住這個爹爹用生命換來的家，可是她實在無能爲力！爲了大家能活著，只能化整爲零……

家，還是“破”了！

媽媽與姑姑大哥反復商量，狠下心腸、把男孩子留在重慶，由姑姑和大哥負責照顧；她自己帶著三個女孩子和祖父母投奔北京的大伯父。

從此，我和哥哥們天各一方！我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們一同嬉戲，一同成長，他們的少年時代，再也沒有享受到母愛，成爲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把童年的腳印和無盡的悲傷留在了重慶！離開了這個喧鬧、窒息的霧都。

到北京一年後，祖父母過分思念小姑姑，他們又回到重慶，並帶走了四歲的小妹。

我今生今世，再也沒有看見過我那威嚴的祖父和慈愛善良的祖母。

我在苦難和貧窮中快樂成長

初中三年是我的閃光時代，優異的成績、極好的人緣……集一切寵愛於一身。

老師同學送給我若干愛稱，他們彌補了我缺失的父愛，使我在陽光雨露中健康成長。

傻呼呼的、大大咧咧的體驗著貧窮和快樂。

我在苦難和貧窮中快樂成長。

1951年11月，我們遷居到北京，開始了我灰濛濛的、極度貧困、卻非常快樂的少年生活。

大伯伯一家從蘭州遷至北京。大伯媽氣質高雅、性格溫和而親切。我的大伯伯依然那麽風趣、樂觀。

“解放”後的大伯伯家，和我們家一樣，窮的丁當響！一家人卻仍然“窮快樂”。

和在南京一樣，大伯伯依然給我們講那些聽過許多遍的笑話，我們照樣聽得津津有味。

大伯伯是個“非常不一般”的急性子——蒸饅頭時，他幾乎不到兩分鐘就要揭一次鍋蓋，嘴裏還要嘮叨：“怎麽還不熟啊？”，大伯媽又氣又笑……我喜歡他們溫馨快樂的家庭氣氛。

北京，有我即怕又喜歡的大姐帆，有聲音甜美的二姐淮（甯姐），心直口快的三姐立，有活潑、漂亮的四姐範，有和我年齡相仿的五姐筑，有大伯伯的寶貝小女兒渝。

大伯伯家兒女多，大伯媽疾病纏身，經濟也十分困難，四姐爲了減輕家裏負擔，放棄了已經考取的“北京大學”，和三姐一起當代課老師……

我和筑在香耳胡同小學讀六年級，我們同班同桌，每天同來同往，形影不離。三姐是我們學校的代課老師，教我們歷史。四姐在五顯廟小學，教璞和渝的自然課。

寧姐堅持讓三姐、四姐再考大學，大伯大伯媽由她來負擔。

第二年三姐、四姐分別被山西醫學院和北京鐵道學院錄取。

我媽媽也在二姐夫（寧可）的幫助下當了一名小學教師，薪水不多，卻解決了養家糊口。

寧可姐夫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會永遠銘記。甯姐（二姐淮）和我媽媽都屬龍，她們沒能躲過本命年，於2000年初和年尾相繼離開我們，去了天國。她們生於龍年，故於龍年。逝者已去，悲傷過後的親人們，繼續往返於這個擁擠的地球上，爲活著，而奔波……

爲了減輕家庭負擔，在甯姐的引見下，我考取了“總政治部文工團”舞蹈隊。其實，我並不喜歡，也不會跳舞。

媽媽說：“跳舞很艱苦，每天都要練功，不可以偷懶！”我問媽媽：“還要練功啊？疼不疼啊？”，媽媽說：“廢話！不吃苦能練出來嗎？”。嚇得我當機立斷：“我不去跳舞了……”

後來，朋友告訴我：“幸好你沒有去總政！”她說，部隊每年都要清洗一部分人，文工團亦如此。我的家庭背景，會使我首當其衝，一旦輪到我，一個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女孩子，到社會上能做甚麽呢？……我終於爲自己的任性和懶惰，找到了最佳藉口。

從小跟著哥哥們玩，無形中變得和男孩子一樣調皮搗蛋、膽大包天……

我的書包裏除了課本還有彈弓和很多玻璃彈子，紙疊的三角……我不會踢毽子，卻很會彈玻璃球，會摔紙三角片……

我曾捅過學校大樹上的馬蜂窩，引得馬蜂滿天飛……和男孩子一起掏鳥窩取鳥蛋、抓蛐蛐，往同學的脖子裏放蝌蚪，一把抓起五、六隻剛出生的小老鼠，我還有一次抓蛇的英勇經歷……

我和劉筑放學走在胡同裏，看見大紅門便去使勁拍，大喊：“少東家，開門啊…..”招來房主狠狠的訓斥；從挽臂而行的戀人中間鑽過去……

我曾夥同鄰居男孩，把一個梳著“飛機頭”(即擦了很多凡士林的偏分頭髮)，名叫“約漢”的男孩子，捆在胡同口的電線杆上審問，直到他高聲求饒……

頑皮、反叛，任性，我成爲淘氣中的極品。

媽媽曾被我氣得一腳將炒菜鐵鍋踢個洞，這一“事件”影響十分“深遠”，  被親人們作為笑話善意的“傳播”，至今還時不時的取笑我……

初到北京，我和媽媽、妹妹璞 小妹玫暫住帆姐家，那是民航局宿舍。像紅樓夢裏的大觀園，兩扇大紅門，院子套院子，大的不得了……

院子裏有許多棗樹，還有一大群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們。

有一顆高大的棗樹，緊緊挨著我家和鄰居的房頂。我經常通過房頂，爬到棗樹上，坐在樹椏子上一邊甩著兩條腿，一邊吃著棗兒，看見樹底下一大幫小孩，仰著頭，眼巴巴的望著我，懇求我把棗兒搖下來的樣子，我得意之極！

在人家的房頂上跑來跑去，踩壞了房上的瓦；在樹上搖來搖去，爬上爬下，折斷了樹枝；時不時被房主找到家裏告狀，使氣急敗壞的媽媽，拿著火鉗滿院子追著打我，我就滿院子跑著狂喊救命，後來媽媽乾脆把我關在屋裏痛打，直到我高喊“再不敢啦！”，才饒過我。

儘管身上傷痕累累，然而，傷疤還沒有好，就把“痛”忘得乾乾淨淨！過不了多久，一切又會重演。如此“劣跡斑斑”！難怪“挨打”成爲我的家常便飯。

我挨打的日子，終止於初中畢業。

除了挨打，我還經常挨訓。

媽媽教訓我的辭彙豐富而精闢，常常一針見血！即使已過去半個世紀，媽媽教訓我的內容，包括她臉上的生動的表情和語氣，依然記憶猶新！

13歲的我和比我更小的璞妹就擔負起生爐子的的重任。

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火，我家唯一的一間屋子，被我搞得烏煙瘴氣！那火，就是生不著！把本來脾氣就急躁的我，折磨得火冒三丈！好不容易把火生好，我已經睡意濃濃，倒床酣睡……

周日，媽媽把正在美夢中的我從床上拉起來，讓我學習生火。我非常不情願的把柴火塞滿爐膛，搞得滿屋煙霧繚繞，媽媽開始不厭其煩的教訓我：“你把爐膛塞那麽結實，能生著火嗎？記住！人要實心，火要空心！！”……

媽媽讓我幫她穿針引線，我老老實實穿好線，恭恭敬敬遞到她的手裏，等待她的誇獎……只聽見媽媽大叫：“你怎麽用這麽彎的針啊？怎麽穿那麽長的線啊？真是！懶人用長線，倔人用彎針！怎麽都讓你一人攤上啦？”

看見我穿了不到一個月的鞋底被磨穿，媽媽無可奈何地說：“應該给你腳上釘馬掌……”

媽媽滿院子追著打我時，嘴裏還念叨：“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讓我幹活時，乒乒乓乓，不是摔壞碗，就是把自己弄傷。媽媽說：“嚇得我心驚肉跳啊！你是張飛轉世啊！”

我在外面從不闖禍，在家裏常常闖禍！我家的器皿大部分被我打爛，值錢的東西也是被我搞丟的。

媽媽有８雙非常漂亮又高級的象牙筷子，我經常拿出來在客人面前炫耀。

媽媽的同事們常到我家來玩，其中一位實習老師是媽媽的徒弟，自從看見那些牙筷，便頻頻來我家向媽媽“請教業務”。後來她不來了，再後來，她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我家的象牙筷子也不翼而飛。媽媽的同事一致認定是那位實習老師所爲，因爲她原本就有“伸手”的毛病，因爲她突然不辭而別……

這８雙象牙筷子是媽媽的無價寶，是媽媽和爹爹抗日時期，在雲南買的紀念品。爹爹已故，我們母子８人天各一方，媽媽準備一人分一雙牙筷，牙筷集中之日，就是我們母子、兄妹團聚之日……我惹了大禍！媽媽氣得要命！狠狠的揍了我一頓！這是我對媽媽唯一的、永遠的虧欠。

12歲那年，我把祖父的檀香木小象和小化石烏龜拿到學校去玩，向同學顯擺，不知怎麽就找不到了！

我長大以後，才知道這兩樣東西不匪的價值！此後，我常常默默地向天堂的祖父懺悔……

那年代，有自行車的人是“富翁”，我家望塵莫及！想學車只能趁媽媽的好友來我家時，悄悄地把她的自行車推走。

在胡同裏學騎車不是撞到電線幹，就是撞到牆上，經常摔得鼻青臉腫……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騎在車上竟然沒有摔下來！晚飯後，叫璞陪同，到東直門大街，騎著車飛跑，璞跟著跑，興奮的大聲呼叫……那種騰雲架霧的感覺，令我心曠神怡，永生難忘！……46年後，當我坐在飛往大洋彼岸的飛機上時，也沒有如此興奮。

車學會了，但是把人家的自行車也摔散架了！

有時候，我也會做一些讓媽媽刮目相看的正經事。

媽媽教小學二年級，正在念初中的我，自告奮勇爲她製作教具，把她課本上的插圖：—只在樹幹上啄蟲的啄木鳥，臨摹放大，塗上色彩，使她上課時，能夠寓教於形，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媽媽的誇獎使我得意忘形。

媽媽時常把我叫到她的學校，教她的學生跳舞。經過她多次觀察，認定我有文學天分，有當教師的天才。

許多年後，我多次受聘於老年大學、少年宮、以及一些廠礦工會，為他們講課，受歡迎的程度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想，這就是媽媽預言的“老師天才”吧？

剛到北京，滿口四川話，常被同學取笑、捉弄。有一次在課堂上，老師問我：“昨天發給你的考卷呢？”我說：“不見了”，全班哄堂大笑（北京人稱“丟了”），從此“不見了”就成了我的綽號。課本和重慶不同，許多內容我沒有學過。從來沒有學過珠算，考試得零分。因爲語言障礙，我不敢說話，沒有同學跟我玩……我簡直一塌糊塗！沒有了在重慶時的優越感；我變得像個傻子。幸好有筑和我在一起，使我不至於更傻。

好不容易捱過一年，到考中學的時候，我和筑雙雙落榜，————沒有考上公立中學。那時候公立中學少而又少，絕大部分是私立學校。我考取了光華女中，筑考取了兢存女中。分別在西城和東城。

我們真有運氣！開學僅一個月，全北京市的私立中學，一律改爲公立中學；“光華女中”改為“北京三十九中學”。多交的學費全部退回；這對窮困的我們，簡直是一大筆財富！

開學後，由於我家極爲困難，我申請到了乙等助學金（每月7.5元，足夠一個月的伙食費）。我在西城上學，爲了省錢，每天中午從家裏帶飯。當時北京市的規定：南方人每戶可買5斤大米，從粗糧中扣除。（定量中60%麵粉爲細糧，40%玉米等雜糧爲粗糧）媽媽總是讓我帶米飯和炒雪裏蕻（即鹹菜）。直到有一天，有同學質問我：“憑甚麽你每天都吃大米飯（當年在北方，大米飯是高級食品），還申請助學金？”。學校並沒有因爲我吃米飯而取消我的助學金，但是，從此我每天只帶鹹菜和窩頭（玉米麵做的食品，當年窮人的主食）。第二年媽媽漲了薪水，我立刻要求將助學金降爲丙等（5元錢）。當媽媽的薪水，勉強能維持一家最低生活水準時，我趕快主動退掉了助學金。此時，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也不會有人盯著我吃什麽飯了！

學校太遠，買張1塊5角錢的學生月票，每天從東城（東直門）到西城（廠橋），又從西城到東城，在7路有軌電車上咣鐺鐺、咣鐺鐺……一點不覺得乏味。我幾乎每天都趕上了同一個司機，開的同一輛電車。電車開過鼓樓和地安門之間的拱橋時，我特別喜歡那種刹那間騰空而起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每當此時，我會高興的大叫！到站時，車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去，並高喊：“我是鐵道遊擊隊！”……只聽見司機驚叫“沒見過這麽淘的女孩兒……”

在這個學校，我的成績突飛猛進，川腔變成了京腔。我又開始神采飛揚，與剛到北京時的我，已不可同日而語。

我的作文和圖畫，直到我轉學以後，還留在學校展覽。

第二學期，沒有經媽媽同意，我和筑自作主張，自己辦好手續，轉到了筑所在的“北京女十四中”（即“兢存女中”）。轉學的原因，除了我和筑不想分開，還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不必天不亮就起床趕電車，二是，這個學校的一位老師和一位同學，大大地侮辱了我的人格；起因是我那大大咧咧的性格所至。

我從小粗心大意，經常丟三忘四，不是課本拿錯，就是衣服穿反，或者穿著一樣一隻襪子就往學校跑……是個小有名氣不可救藥的“迷糊”。有一次上學時，錯將媽媽的月票拿走，下車時才發現。因爲每天坐這趟車，售票員，司機都認識我，他們，以及我自己根本沒有把它當會事。

與我同車的，還有一個年齡比我大得多、從來不會笑的同班同學。就是這個表面極老實的同學，明明知道我拿錯了月票，卻顛倒黑白，渾肴是非，向班主任告我的黑狀，我則一無所知。直到期末，成績單的評語攔上，多了“欠誠實”三個字，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極大的刺激！！從小我的父母就教育我，做人要誠實，我從不會說假話，更痛恨撒謊的人！我這一輩子，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被冤枉！我找到班主任，告訴他事情經過，同時，堅決要求轉學。

那個誣陷我的同學，來自鄉下，是真正的貧下中農，患有羊癲瘋，我同情她、可憐她，所以不會計較她。

不過當時，我怎麽也弄不明白，不是說貧下中農最老實、品德最好？她爲甚麽不實事求是？爲甚麽要誣告我，冤枉我呢？我從來沒有得罪過她啊！……

那位班主任是否知道，僅憑一個貧下中農子女的一面之詞，他輕鬆地大筆一揮所寫下的那三個字，對於一個12歲的小女孩是多麽的沉重！我尊敬並愛戴我的每一位老師，但不包括他！我鄙視他，十分的鄙視！！！

寒假過後，我來到新學校報到。這是一所女子初級中學。

這是一個活躍、可愛、朝氣蓬勃的集體。學校常舉辦各類文藝活動、體育比賽，讓學生們充分展現自己的才能。

學校有航空模型組、書畫組、話劇組、歌舞組……假期中，我們會精心準備節目，以迎接一年一度的文藝匯演。

教職員工與學生打成一片，經常共同參與各種社團活動。籃球比賽時，我經常被任命爲記分員。我那些許的籃球知識，就源於此。而我的聰明才智，也是在這裏被老師們啓蒙、發掘出來的。

我喜歡這個學校的每一位老師，每一個同學。

我終於又和筑在一起上學了！我們還是形影不離。大伯媽常常笑我們是一對傻丫頭。我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筑的性格、脾氣特別好，我們非常合得來，從不吵架。和筑在一起，我覺得特別輕鬆，特別愉快，特別有安全感，她幾乎沒有缺點。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卻非常照顧我，連女孩子生理變化的第一次，也是筑教我處理的（媽媽根本沒有時間管我）……

那年元旦，我們班上聯歡；我和筑跳新疆舞阿拉木汗，演唱二重唱“牧童與小笛”，我們兩人不約而同的把“小笛”錯唱成了“小苗”……

由於大伯伯工作調動，離開了北京。初中三年級，筑轉到溫泉中學住校。我們又分開了。

筑告訴我，她的新學校很大，還有一大片柿子樹林；冬天宿舍特別暖和……我好象聽到了一個美麗的神話，羡慕不已！筑希望我也轉過去。我們正準備行動，被媽媽發現了，她堅決不准我轉學，更不准住校，理由是：我們一家三口只有一套被褥……

筑轉學以後，多次帶我參加她們的班日，逢人就介紹“這是我妹妹”。每當想起這句話，我就會感到一股熱流遍佈全身，無限溫暖，即使已過去50年，即使筑早已遠去美國，這種感覺依然存在……

有一次，筑帶我參加她們的班日，在北海公園划船，興高采烈地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突遇暴風雨，船在水上搖搖晃晃，我們差一點掉進北海……我們大聲尖叫，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一個個淋成成了落湯雞，相互看到對方的狼狽相，使我們大笑不止……已經過去半個世紀，此情此景，依然歷歷在目，它時常出現在我腦海中，出現在我的夢中。

北海公園的班日是我和筑少年時代最後一次相聚。我們再見面時，已是10年以後了。

北京有那麽多公園，而我，只鍾情北海公園。

北海公園佈滿了我少年時代的足跡；

北海公園有我和筑的歡樂和友情。

只要響起“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聲，我就會想起北海公園，就仿佛回到了13歲…

我們搬出了新太倉（民航局宿舍）。搬進了“褡褳坑55號”。

我、媽媽、璞，三人租住了一間大約13平方集臥室、餐廳、書房、廚房、澡堂於一室的屋子。

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蝸居。

 母女三人共睡一張床，共蓋一床被，相依爲命。我們的全部財産就是一張舊床、一張舊桌子三張板凳和一些簡單的鍋盆碗盞。後來，大概媽媽實在受不了，我睡夢中的拳打腳踢，加上我在長大，給我買了一張學生宿舍淘汰的舊床，14歲的我終於有了一張屬於自己的床。這張床，一直使用到我遠離北京，奔赴祖國的大西北。

胡同口有一家小賣鋪，那裏有個公用電話，號碼是“4局2623”，我從來不曾忘記。

這是個三合院，一共四家人，相處得十分友好，勝似一家人。這是一群樸實、心地善良的城市貧民，他們的善良與正直，在“文化大革命”時，體現得尤爲突出。

在這個院子裏，我度過了兒童、少年時期；在這個院子裏，媽媽被北京工業大學的紅衛兵強迫低頭彎腰、被他們用皮帶毒打，直到把她掃地出門，趕到農村……在這個院子裏，媽媽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苦果。

如今，這個胡同依舊，變化不大，門牌號碼換了,院子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胡同口的小鋪沒有了，幾位看著我長大的叔叔,嬸嬸們早已作古，一起長大的兩個鄰家男孩，一位因病，一位車禍也去了另外那個世界……

媽媽是小學教師，教學盡心盡力，每天天不亮就離家，我還在睡夢中；深夜才回家，我早已入夢鄉。雖然同居一室，卻常常好幾天看不見媽媽。

有一天，我實在很想念媽媽，午休時，借了同學的自行車，飛快的騎往媽媽學校，不小心車輪卡到有軌電車的軌道槽子裏……媽媽看到我灰頭土臉，和受傷的胳臂，問我：“又跟誰打架了？”我回答：“我都一個星期沒有看見您了，就是想來看看您，騎車摔了一跤……”，從不在子女面前表露感情的媽媽，一絲哀傷的眼神一閃而過……這個眼神讓我終身難忘……

我和璞兩人孤孤單單，相依爲命，讒了，吃鹹菜，經常把媽媽做菜用的澱粉當藕粉吃……爲了軀散黑夜的恐怖，我大聲唱歌，和璞自娛自樂，作怪相，看著牆上不停變換花樣的影子，笑得出不來氣，在笑聲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只有9歲、12歲的兩姐妹，擔任著全部家務。兩雙嫩嫩的小手，整個冬天又紅又腫……離我家不遠處有一家自來水站，幾條胡同共用一個水龍頭，我和璞每天必須擡滿一缸水；我洗大件衣物，璞洗小件；我學會了做北方複雜的麵食……。

我在跳跳唱唱，嘻嘻哈哈中，幹著沒完沒了的家務事，毫無怨言。

時不時用賣廢品的錢，買兩分錢的炒蠶豆，或三分錢的五香花生米，或者壹分錢一杯的“山楂澇”（現在稱之為“果茶”），我們兩姐妹共同享受著這些人間美味……

有一天，我非常認真的對媽媽說：“初中畢業時，您獎勵我一斤蘿蔔乾好嗎？”，媽媽说：“那還不簡單？”她笑出了眼淚。（蘿蔔乾是鹹菜，當時幾分錢一斤）

中秋節的月餅，端午節的粽子從來沒有在我家裏出現過……雞蛋牛奶更是奢侈品！我和璞的整個少年時代無緣享受。

6年中，我和璞共同吃過一個蘋果，而這個蘋果還是媽媽的同事送她的。這個蘋果讓我們興奮了好幾天……

小學六年級時，北京孩子流行玩大皮球，同學們幾乎人手一個，我特別希望擁有一個。然而，不到兩塊錢一個的皮球，我們家也買不起！那一段時間，我常站在櫥窗外面，目不轉睛地看著裏面誘人的玩具，留連忘返……！這是我童年時代的最後一個願望，一個沒有實現的願望。

20年後，我給兒子買的第一件玩具，就是一個大皮球。

我的鞋最多穿一個月，就變成了“空前絕後”。媽媽焦頭爛額！只好到軍屬被服廠，去買那種一元錢一雙的布鞋供我消耗。這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一直穿到初中畢業。

考上高中，媽媽獎勵我一雙全新的高幫反毛皮鞋，這是我中學時代穿過的唯一的一雙皮鞋！激動得整夜瞪著大眼……一向不好好走路的我，穿上新鞋那幾天總是踮起腳走路，生怕把鞋搞髒。媽媽說我是“新開的茅房三天香”……半年之後，這雙被我視為寶貝的皮鞋，已經慘不忍睹！

13歲就讀於北京女子第十四中學，每天途經陸軍醫院。醫院對面人行道上排放著許多新新的，直徑足有一米多的大水泥管子，那是我的最愛！放學時我和同學在管道裏瘋跑，或躲在裏面看“小人書”（一種連環畫），直到天黑……

冬天，在大門外，路邊上潑好多水，使其凍冰，放學回來，仍下書包，就在上面“打冰出溜”（就是靠助跑慣性滑行），興高采烈的玩到精疲力盡，這是我們胡同裏孩子們整個冬天的遊樂場。

我們的娛樂工具是自己做的跳繩，自製的各種不同的沙包，用於“跳房子”和“抓拐”（羊腿上的關節骨）……

每天，我很早就到學校，不是因爲守校規，是爲了那餐可口的早飯；留在學校上晚自習，實在是家裏太寒冷……我害怕每天放學回到那冰窖似的家，因爲白天家裏沒有人，火爐經常熄滅，滿屋子的東西，能結冰的都凍成了冰……

我喜歡北方的藍天，恐懼北方的冬天。特別是每晚當我鑽進冰冷被窩的一瞬間，那徹骨的寒冷，使我全身的肌肉驟然收緊，卷縮成一團，似乎變成了沒有生命的雕塑，全靠自身的體溫將被窩逐漸捂熱。直到如今，我仍有縮成一團睡覺的習慣。我的棉褲，永遠比腿短一截。因爲棉褲短，上體育課時，引起老師和同學善意的轟笑，使我無地自容……整個冬天，腳脖子都是黑而深的裂口，好象在煤堆裏埋過，即使用小刷子也洗不乾淨。

冬天在家裏洗澡，更是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注1）

有一年除夕，媽媽破天荒的特許我和璞，到北新橋的一家澡堂去洗淋浴。（注2）在熱氣騰騰的澡堂洗淋浴，一直是我們的奢望！晚飯後，冒著刺骨的寒風，跺著凍僵的雙腳，站在長長的隊伍後面，慢慢往前蠕動，一直等到天亮，才輪到我們站在噴頭下面淋著已經麻木的全身……。儘管如此辛苦，我們兩姐妹依然興奮之極！這是一次空前絕後，記憶極為深刻的淋浴。

母女三人一年中，只有春節吃一次魚。此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守在媽媽跟前，看著她炸魚、炸黃豆，也只有此時，我們才感覺出一點點家的氣氛。

也許家裏太冷清，我特別適應集體生活。我喜歡學校充滿青春氣息、熱鬧、活潑的新年晚會，不喜歡只有我們母女三人冷冷清清的春節。

兒時的璞，聽話，內向、寡言，她從不挨打。我常在她做功課時，故意引誘她和我玩，或強行教她跳舞。

我酷愛說話的毛病與日俱增。一次，我和璞到兒童劇場看話劇，散場後，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璞不停的說話，她竟然在走路時，靠著我睡著了！我就不停地打嗝，一直把她逗醒、逗笑，我又繼續說話。

我神秘的把璞叫到黑屋子，將火柴點燃後，又吹滅，把帶有紅火星的火柴棍放進嘴裏，只見一個紅紅的大嘴，恐怖之極！把璞嚇得大哭大叫。這種裝神弄鬼的把戲，正是從我那最老實、最不愛講話的暑哥那裏學來的。

我時常捉弄璞，我們在院子裏的小桌上吃飯，趁璞站起來，我抽走了她的小板凳，當她坐下時，摔了一個“四仰八叉”，飯撒一地，我大笑，她大哭……然後，我獲得媽媽一頓臭駡……

雖然我總是捉弄璞，她依然隨時惦記我。她的學校買電影票時，從不忘記給我帶一張。在電影院，她的同學問：“那個眼睛滴溜園的就是你姐姐嗎？”，她會非常得意的點頭……

其實，我也很維護璞。上小學時，我曾經用甘蔗打跑了一個欺負她的男孩子……連食堂的發糕，也要帶回家給她吃，那是我們當時最愛吃的東西。

我和璞不懂甚麽是窮，也沒有覺得苦，從不羡慕比我們富有的同學，從不向媽媽提甚麽要求。無憂無慮，傻呼呼的窮開心。

我和璞在貧窮中長大，共同挨凍，共同挨餓，共同享受最便宜的小零食，共同體驗窮困中的歡樂……我們的感情，在患難中日益深厚。

初中二年級那年媽媽漲了薪水，我不必帶飯和鹹菜了，可以在學校食堂搭夥食，吃學校的飯，對我來說，每天都像過年。此後5年，我每個月都有6塊錢的伙食費和1塊錢的零用錢。後來由集體包飯，改爲購買飯票(吃多少買多少)。這真讓我喜出望外！我可以自由地支配那屬於我的6塊錢了！

我們家的牙膏皮，舊書報，以及能找到的一切廢品，經常被我搜刮一空，然後，賣給回收公司……所以我不需要向媽媽伸手要零食錢。

13歲以後，開始懂得一點愛美，於是，我開始對著家中唯一的一面不到兩尺長的鏡子(它就挂在靠門

的窗框上)，打扮自己。我模仿蘇聯電影裏小姑娘的髮型，將兩根辮子交叉固定在耳朵兩邊，再紮上

兩條綢子蝴蝶結（此綢子是從媽媽廢舊衣裳的裏子撕下來的），穿著蘇聯式的背帶裙子（校服），跳跳

蹦蹦地走在上學的路上，引來許多目光，路上的大人沖著我說：“喲！這小姑娘真好看！真可愛！

我那份得意喲，那份滿足喲，就別提啦！到了學校，老師、工友、同學、還有炊事班的師父們，不約而

同地大聲說：“喲，小劉琪,誰給你疏的辮子？真漂亮！”，“我自己唄！”無比驕傲！

14歲那年，我突然那麽強烈地，渴望有一件泡泡袖子的短袖襯衣；於是我找出自己的舊花裙子，拿到縫紉店，請求師傅，按我的要求，改成泡泡袖上衣，用我自己的零用錢，加上從伙食費中節約的錢，足以交付工錢。我有了第一件按照自己愛好做的襯衣！我非常珍愛這件改良襯衣，一直穿到花色變白，破舊不堪才戀戀不捨地丟棄。

初中二年級時，我迷上了口琴和笛子，用自己的零用錢，滿足了這一願望，並很快掌握了吹奏技巧。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擁有的兩件樂器。媽媽一心希望我長大後考師範，學中文，把她認定我那還未形成的“教師天才”發揚光大……

她不喜歡我整天那麽野，不喜歡我吹笛子。忍無可忍的媽媽，有一天趁著大掃除，把我枕頭底下的笛子，一隻都不少的，全部扔了出去……我吹奏管樂的生涯，徹底被摧毀。

其實早在我4歲時，媽媽就發現我很有音樂天份。長大後的我，曾埋怨媽媽當初爲什麽不買鋼琴好好的培養我？媽媽幽默的說：“哦，我背著鋼琴逃難呀？”……我這塊小小的“金子”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我屬於那種頑而不劣的孩子。上課規規矩矩，課餘異常搗蛋！成績不錯，深得老師同學的喜愛。

我從小喜歡獨出心裁、喜歡做試驗。

小學二年級時，三叔從新疆帶來的葡萄乾，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把許多葡萄，撕掉皮，摳掉籽，曬在我爹爹的汽車上，引來蒼蠅無數，司機沒有告狀，我少吃了一頓“竹筍炒肉”（被細竹子打屁股）……（注3）

在南京，有一次下大雪時，鐵哥讓我趴在雪地上印一個我自己，我立刻照辦……我和鐵哥把一大合奶粉用來做冰淇淋，直到變臭也沒有成為“冰淇淋”……

五年級上自然課時，得知紙是布渣做的，回家就把媽媽的布頭翻出來，剪碎泡在臉盆裏作紙漿，放在床下，然後忘得乾乾淨淨。幾天後，發出惡臭，於是，我得到了一頓訓斥……

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做出一件又一件，惹大人頗爲生氣的事。

我常將大自然賦予的資源,靈活的運用到生活的各方面，我會把枯燥的學習和繁重的勞動變得有趣而輕鬆……可是，我那當教師的媽媽，不支持我這個值得發揚光大的特大優點，卻總是認爲我搗蛋，認爲我不務正業，說我出搜主意……

在我的學生時代，媽媽只參加過一次家長會，那是我在重慶念五年級時。而這次的家長會，使媽媽無限風光，——我是班上的第一名。……

媽媽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她的學生身上，她真的太忙。

我感謝媽媽的“忙”，因爲“忙”，媽媽無暇管我，使我毫無壓力，輕鬆愉快、自由自在地成長；也因爲媽媽忙，造就了我的獨立、能幹、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小學5年級以前我不懂得如何念書，到了5年級，突然名列前茅，學習靈活而輕鬆；我屬於開竅較晚的孩子。

我的少年時代，頭上有光環，周圍有鮮花，那是我一生中的閃光點……儘管生活在高度集權的灰色年代，儘管我有和其他同學不一樣的家庭背景；我仍然享受著燦爛的陽光，依然光彩照人。這是我永久的驕傲！

“中國少年報”主辦智力測驗，參賽範圍是全國初中以上的學生。我是小學生，出於好奇也報名參賽，沒想到榮獲了第八名!（這在當年是很了不起的事）從報名到得獎，我的老師、同學、媽媽至今一無所知。獎品是一本書，名爲“小洋刀的故事”，書頁已發黃，53年來，它一直佔據我家書櫃的一席之地，它是我頭腦聰明的小小見證。

初中時代，每學期的總評均從不低於90分（包括音樂、美術、體育共13門課），老師說我是全面發展的學生，每學期成績單上的評語，幾乎沒有缺點。（那時特別重視老師的評語）如此好的成績，如此好的評語，媽媽很少表揚我，她總是說我不踏實、不用功，處處投機取巧……

我的確不勤奮，且很懶，經常不做家庭作業。卻有兩個足以讓老師喜歡的優點——上課時絕對專心聽講！我背書的功夫極不好，爲了便於記憶，我把難記、難背的東西統統編成歌和順口溜。這讓老師大爲驚喜，立刻拿到各班去推廣。

每年的國慶、五一，除了白天遊行，還要安排一部分學生“觀禮”，每個觀禮隊伍前要安排三個學生拿氣球（或抱和平鴿），一個學生舉少先隊大隊旗；28響禮炮放完後，把手中的氣球、和平鴿放到天空，壯觀之極！我有幸舉過一次大隊旗，多次手執大把氣球放飛！這是當時許多同學可望不可及的榮幸呢！

我參加了各種課外活動，是本校和“北京市少年之家”的舞蹈團員……聞名校內外。

我曾給卡斯特羅和朝鮮訪華代表團，伏羅希羅夫獻花。……我把這一切稱爲：“我的光輝時代”。

老師和同學非常偏愛我，送給我各種愛稱：小豆子、小象阿薩、瑪露霞、蜻蜓姑娘……，老師同學總是在我名字前親熱的加一個“小”字。

班上的團支部每次與友校（男21中）團支部聯合過團日時，總是邀請我這個“少年兒童”參加，他們說有我參與氣氛才活躍。友校的同學是高中二年級學生，在我當時的眼中，他們都是了不起的“大人”，我很崇拜他們。畢業前的最後一次聯合團日，那些“大人”同學、以及同班同學、老師們，給我寫的留言，我保存了整整半個世紀；50年的風風雨雨，走南闖北都沒有丟失。這些紀念，已成爲我的文物。那個時候，師生之間、同學之間的感情真摯而單純。

即將初中畢業，傳說我屬於保送之列，而後又被取消，保送了另一位分數不如我高的同學。我沒有接到通知，也就不存在是否受傷害。只是爲了證明我的實力，整個假期就是不摸書本，堅信我能考上高中！（那個時代，只有50%的畢業生能升入高中）

其實當時我並不想考高中；受蘇聯電影“走向生活”的影響，我迷上了“機器製造學校”，而媽媽執意讓我考高中。後來，我的一個同學在我的慫恿下，考入了“機器製造學校”。30年後，她告訴我，並不象電影“走向生活”那麽美好！幸好我沒有去那學校……

升高中是全市統一考試。填志願時，媽媽讓我填女二中，因爲她的好朋友在該校當老師。

我不希望有媽媽的朋友監視我。其次，爲了擺脫冬天生火的苦惱，我渴望住校。

於是，第一志願我報考的是住宿學校“河北北京中學”。後來才知道，北京有家的學生該校不予錄取，我被第二志願（二十二中）錄取；被錄取的兩百餘名學生中，我名列第12位！我的分數，遠遠超過當年鼎鼎有名的“女二中”的分數線。這足足讓我高興、得意了一個夏天。

聽說那位同學，不滿意所保送的學校，放棄了保送，參加高中考試，結果沒有考取。得知這一消息，我曾不光彩地産生過瞬間的幸災樂禍。

40年以後，我才知道，因爲我的家庭背景，而被取消保送。也是幾十年後，我得知，初中二年級時，因爲品學兼優，我差一點獲得“模範學生”的稱號，同樣原因，被取消。老師也很無奈……

初中的老師們與衆不同的教學方法，使我學習起來倍感輕鬆，無需復習就可以考高分。

代數陳老師每天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試，這些分數都要記入總分。看著自己本子上那一個個鮮紅的100分、90幾分，特別有成就感；我喜歡並期待、盼望每天的考試。

李老師教物理和化學。我喜歡物理，但是，我的物理成績，從來沒有好過，能上80分已是萬幸。而化學卻非常好。我喜歡聽他講課。

地理老師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上大大的“李大慶”三個字，瀟灑的轉身，面對同學們說：“我姓李，叫大慶！你們可以叫我李大慶老師……”這精彩的開場白，和李大慶老師特有的微笑，大大縮短了師生的距離！幾乎所有的同學一下子都喜歡上了這位地理老師。

他在半個紅薯上面畫了幾條等距離的橫線，告訴我們：“這就是等高線”？他又告訴我們：“兩隻眼睛代表河流，當你流淚的時候，鼻子就是河流的分水嶺”？……他帶我們觀察天上的雲，告訴我們哪些是積雲，哪些是卷雲……他帶我們到動物園，告訴我們，哪些動物來自熱帶，眼鏡蛇為甚麽愛生氣？……李大慶老師使枯燥之極的地理課變得非常有趣味。上他的課輕鬆、愉快，易記，根本不需要復習，考試就可得滿分。  我是李大慶老師的得意門生！（注4）

俄語老師是個很奇怪、很特別的人。他很像修牙鋪門口畫的沒牙老頭……他從不帶手錶，他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每次講完課，他說；“下課！”，鈴聲就一定會響。他從不多說一句話，更不喜歡和任何學生打交道，可是他的課講得非常好。我的俄語很棒，滿分的成績一直保持到我國與蘇聯分道揚鑣，而取消這門課。

圖畫老師，平頭、黝黑，不苟言笑，長相滑稽，卻十分和藹，講著一口不知是山東話，還是河南話。一位同學問他：“我畫的挺好的，您爲甚麽只給我‘乙下’？”（注5）老師回答：“還有得丙的咧、還有得丁的咧，給你乙下還不知足的咧！”。我的模仿，成爲班上的經典節目。

濃重廣東口音的歷史老師、幽默、風趣的文學老師、漂亮而親切的音樂老師，活躍可愛的體育老師……他們都給我留下了深深的、美好的印象。

我的班主任教政治，很年輕，好像還不到20歲，臉上有少許痘痘；從髮型到穿著，極其古板，臉上的表情嚴肅之極，極少有笑容。當我看小說“呂貝卡”，其中對女管家的描寫時，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班主任的形象……

李大慶、李友溪、陳彬、吳介元，這幾位老師，當年都是北京市非常棒的優秀教師。他們偏愛我，鼓勵我，愛護我……我用一生的時間感激他們，懷念他們。

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從來不歧視我，因此，我能夠無憂無慮地在陽光、雨露中長大。

我的心態之所以非常健康，性格之所以非常開朗、活潑，都得益於我整個成長過程中，有那麽多老師、同學的關愛、呵護，使我逐漸形成了勇敢、堅強、自信、樂觀的性格。這種性格幫助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災難，使我至今還能活著、樂著。

我考上了高中，不得不離開母校。

我深愛這個學校，她是我成長的搖籃。

這個學校使我光彩熠熠。

在這裏我度過了畢生難忘、無憂無慮,無比歡樂的少兒時代。

這裏留下了我永恆的記憶。

注1：在家裏用一個洗衣服的大瓦盆洗澡，即使緊緊挨著火爐，還是凍得直哆嗦。

注2：那個時代90％的普通老百姓家裏都沒有衛生間和洗澡設備。

注3：若干年以後，我在吐魯番才知道，葡萄是如何變成葡萄乾的。

注4：1985年，見到老同學，告訴我，傳說李大慶老師被打成右派，我一點也不驚訝，因爲絕大部分的“右派”都是絕頂聰明而優秀的人物……我深信李老師因優秀而成“右派”。

注5：圖畫的優劣按甲、乙、丙、丁打分

                  

                             北京少年之家舞蹈團表演舞蹈“小司令和他的小夥伴”前排中間是本人（12歲半）

       終極少年

我洋洋得意地進入高中，以極快的速度融入新集體，而且，很快愛上了這個集體.

我喜歡我的新學校、新老師和新同學；有些同學成爲我終生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這是一所男女合校。高一有四個班，兩個男生班，一個女生班，一個男女合班。我在女生班。

正對學校大門是一座兩層樓的行政部門，我曾爬到這個樓的房頂驅趕麻雀。

樓的左邊有一棵大樹，樹上有一個小馬蜂窩，有一次，我找了一根長棍子去捅它，只見呼啦一下，馬蜂滿天飛，嚇得我撒腿就跑……

我們的第一個班主任，是一個曾經裹過小腳，又放開（即解放腳）的半老太，教我們三角課。她的聲音很特別，尖而高，她很像我的鄰居陳奶奶，而不象職業女性。她喜歡講舊社會婦女受壓迫的故事，以此來教育我們；她的課講得不好，又很厲害，我不太喜歡她（男同學背後稱呼她“某老太”），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門課。

第二學期，班主任換成了一位男老師，教俄語，地道的東北口音，雖然難得有笑容，卻是個不錯的老師。

絕大部分同學不喜歡俄語，在課堂上經常答不出他所提的問題，他就毫無表情的說：“兩分”每堂課，他總是連續叫很多個同學站起來，如果都回答不出來，他便說：“通通兩分！坐下！”（用第二聲說兩和四）。‘2’的形象像鴨子，老師姓唐。於是，男同學送他一個雅號————“唐記烤鴨”。

他的課講得很好，他進課堂第一件事，就是抽籤考試，我非常喜歡這種方式。我一直與5分有緣。

不苟言笑的唐老師，居然告訴我，他看見我就想笑。

（注：五十年代，一切向蘇聯老大哥學，把我國的百分制，改成了5分制。3分及格，5分為滿分），

賈桂芳老師是我高中的物理老師，是我最喜歡，最尊敬的師長，也是我最要好的師友，是我幾十年來唯一沒有中斷聯繫的老師。老師很喜歡我，也非常愛護我，他不止一次的說，只要我踏實一點，稍加努力就能成大事。賈師母告訴我，賈老師曾說：“這個女孩性格與衆不同，無人可比的淘氣！無人可比的聰明！是我40年教學生涯中的空前絕後！”對於我無法無天的淘氣，他總是強忍著笑……

一次，課間休息，我經過賈老師的教研室，看見裏面沒有人，於是就溜進去，把賈老師辦公桌上的一盤雞蛋，全部畫上三根毛的小人。第二天，賈老師問我：“昨天是不是你進了我的教研室？”我說：“您怎麽知道？”老師說：“除了你，還有誰會在我的雞蛋上畫小人？”。

又一次，我問老師：“今天上課時，您怎麽沒有叫我回答問題啊？”老師說：“我一看見你坐得規規矩矩，傻不拉吉的瞪著我，就知道你沒有復習！”……

我實在辜負了老師的期望，一輩子碌碌無爲……

老師屬龍，2000年與我的同是屬龍的媽媽和堂姐淮，先後乘龍歸去。這一年，我失去了三位最親近的人。

我想，我敬愛的賈老師，一定時常在天庭散步，也許常與我的父母聊天，笑談我少年時的種種淘氣之舉……願天國的賈老師過得好！希望他保佑我那尚健在的師母，希望老師繼續笑眯眯的庇護我。

高中文學課分古代文學和近代文學。古代文學中，我最喜歡唐詩宋詞。文學老師劉元，一個十分可愛、可親的小老頭，課講得非常好。他欣賞我的作文，不止一次把我的作文當範文在課堂朗讀分析。

有一次的家庭作業是寫一篇寓言，被我忘得乾乾淨淨。一周後，同桌好友滇林問我寓言是否寫好？我大驚！趕快利用課間十分鐘匆忙趕寫了一篇寓言。沒想到老師送我“寓意深刻！非常好”幾個大字。我把這個意外收穫告訴媽媽，滿以爲會得到一番誇獎，誰知反被媽媽訓斥一頓：“一貫耍小聰明！你還得意呢！”

我常被媽媽指責學習不努力，不踏實，即便分數高，也是耍小聰明投機取巧得來的。我嬉皮笑臉的說：“好些踏實同學的分數還沒有我的分數高呢！”媽媽說我無理狡三分。

緊挨著學校有一家“交道口電影院”，中午那一場，只收學生5分錢。

幾乎每天午休時，我都會溜進去看電影。

當時有一部火暴的蘇聯電影“蜻蜓姑娘”，主角瑪麗諾是一個愛唱愛跳、大大咧咧，處處惹禍，活潑可愛的姑娘……同學們認爲像極了我，於是送我愛稱“蜻蜓姑娘”。

還是那麽並不惹人討厭的調皮搗蛋，依然有著極的好人緣……名字前面的那個“小”字，從初中帶到了高中，一直跟隨我到那遙遠而美麗的新疆。

南池子有個“中蘇友好協會”，每週都有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北京電影演員劇團的演員，舉辦的朗誦會，朗誦會結束之後，可以觀看好幾部內部（不公演）原文版的外國電影。用學生證可以領到入場券。每個星期天，我寧願犧牲睡懶覺，往返步行三個多小時，也要去聽朗誦和觀看內部電影。

中蘇關係緊張後，我再無緣踏進“中蘇友協”。

從此，我愛上了朗誦這門藝術，它也成爲我進入文藝團體的敲門磚。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加入“共青團”，就是要求進步的標準，進入高中後，共青團組織不止一次找我談話，希望我向組織靠攏，我也曾萬分激動的交過一份申請書，表示我要求進步的決心。

一周以後，當我問及，甚麽時候我才可以成爲“團員”？我的“介紹人”要我寫一份徹底與家庭“劃清界限”的書面材料。我問她：“怎麽才算劃清界限？”她告訴我：“就是把你反動的爸爸和地主爺爺臭駡一通……”，罵我的爹爹和爺爺？那是萬萬不可以的！經過數分鐘的思考，我對介紹人說：“我不想入團了！”並且當即收回了申請書，從此，我再也沒有動過“入團”的念頭。

我主動把此事向媽媽坦白，她說我不求上進！不識時務！！我告訴媽媽：“不是您教育我，要誠實嗎？我才不會爲了入團，假裝臭駡我的爹爹和爺爺！我比很多團員都優秀呢！……”這次，媽媽竟然沒有說我“無理狡三分”！

我的成績下降了，從初中的優等生，變成了中等生。拖累我的是新增的立體幾何和三角。我沒有立體概念，對死記死背的三角毫無興趣……其餘，各科仍然是最佳狀態。

高一的第一學期期末，我的化學公然不及格！更使我非常難堪的是，四個班所有不及格的學生（不知爲甚麽，那次我們年級不及格的人特別多），在全校張榜公佈。鼎鼎大名的我，赫然於榜上！這真是我的奇恥大辱！我無地自容！！我對化學有很濃的興趣，尤其喜歡做實驗，成績一直很好。我甚至曾經想以此爲終生職業！我怎麽會不及格呢？無論是虛榮心，還是自信心，我遭到了空前的打擊！痛定思痛！我決定，向我自己示威：假期中不摸書！檢驗自己是否真的“不及格”！開學補考，我幾乎得了滿分！公佈的成績名列前茅。終於雪恥了！我贏回了自信心和虛榮心。

緊跟這次的不光彩，我突然得到了一次莫大的榮耀！爲蘇聯和中國兩大領袖——伏羅西羅夫、毛澤東獻花。

在那個時代，這是一種光宗耀祖的政治待遇，是極大的榮耀！而我們全校，僅指定了爲數極少的幾個黨、團員同學，只有我一個人是非黨、非團的“白丁”。不知怎麽糊裏糊塗的，我得到了這份人人嚮往的美差。

通知我的同時，要求我“嚴格保密”，我很聽話，我的媽媽、兄妹以及最要好的同學，至今也不知道我曾有過如此光輝的經歷！

我們在北培澄江鎮避難時，無事可幹的爹爹，到書攤租了幾本武俠小說，“臥虎藏龍”和“鐵騎銀屏”，我也搶著看。雖然看不懂，依然走馬觀花的看，除了沙漠外，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年齡太小。

正是受這兩本書的啓蒙，我學會了看小說，從外國童話到中國神話，從一般小說到名著……

沒有錢買書，我就到書店去抄，從此我養成了摘錄精闢句子的習慣。

我並不是只知道淘氣，我還經常光顧學校（22中）的圖書館，這裏的書真多！長到15歲頭一次接觸到這麽多的書！！管圖書的老師時常教導我;“……溫故而知新，多看課外書會讓你更聰明……”老師特許我，每次可以借兩本書。

從此，我瘋狂地愛上俄國文學，尤其喜歡托斯陀耶夫、屠格涅夫的著作，還有馬雅闊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詩，“白夜”、“貴族之家”、“牛牤”；後來我的愛好已不限於俄國文學，“傲慢與偏見”、“簡愛”、“沉船”……只要能借到的，我都會借來看。最不喜歡背書的我，當時竟然能一字不差的，背出許多名著中的經典句子。

我喜歡艾蕪的“南行記”，秦牧的“藝海拾貝”……看他們的書，會有很多美麗的畫面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有一段時間，我變得喜怒無常，時而大鬧天宮，時而靜如止水……

媽媽說我看19世紀的外國小說“中了毒”！我回答：“不是您讓我博覽群書嗎？”（媽媽的原話是：“博覽全書”）媽媽瞪著那不算大卻很漂亮的丹鳳眼，無言的看著我，還“哼！”了一聲。

我不再上房，不再爬樹，也不再挨打。

媽媽放下了打我的工具，以說教爲主：“要看報紙，要做讀書筆記……”考試時，因爲看串列、看錯題而冤枉丟分，老師爲此傷透腦筋，常在考卷上批著“粗心大意！”於是，引來媽媽不厭其煩的嘮叨：“不要慌著交卷，要多檢查幾遍……”

進入高中後，媽媽總是嘮叨著要我看社論，我最不喜歡看社論！有一次媽媽剛要說社論的內容，我嬉皮笑臉的說：“我得先洗耳朵。”媽媽說：“神經病！”，我回答：“這叫洗耳恭聽”，媽媽說：“你還出口成章呢！”我回答：“今天上課才學的”……媽媽把社論的事忘得乾乾淨淨！

媽媽還教導我，多看描寫現代英雄的書籍，她曾經送我一本叫“阮文追”的書（越南英雄），還要我寫讀後感……那一刻我真情願挨打！

我突然開始對牆上和電線杆上的各種廣告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本來只需20分鐘走到學校，因爲沿途看廣告，我會走一個小時，有時候還因此而遲到。

我發現自己增加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有一次考試，其中一道填空題，應填“針灸”二字，唯我一人寫正確！那個“灸”字書本上沒有，是我從電線杆上的廣告看到的。回家向媽媽炫耀，得到八個大字“不務正業，投機取巧！”

媽媽那八個大字，從我的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

不務正業的我有著很寬的知識面，其實，媽媽也承認我這一優點。我在所有的課本和筆記本的扉頁上，用俄文寫著“知識就是力量！”，這是我唯一使用過的坐右銘。

高中的第一個暑假，我獲得了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到故宮博物館清理古代的破舊檔案。

管理人員指著堆積如山的麻袋，讓我們把麻袋裏的爛紙倒出來，一張張理開，按吏、戶、禮、兵、刑、工，分門別類的整理出來，這是一件又髒又累的活。

因爲好奇，覺得好玩，反而忘了髒和累，且做得非常認真。在整理的過程中，我看到一起官司：爲一個燒餅引發的人命案……還有些狀子內容把我笑出了眼淚……

勤工檢學結束後，我得到了11塊錢的報酬，是媽媽薪水的25%，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勞動所得。我用它買了一隻高級金筆，請刻字師傅刻上：“送給親愛的媽媽”幾個字，很驕傲地交到媽媽的手中。那時我只有15歲哦！

            1956年春天，毛澤東在全國範圍，發起了除四害運動（麻雀、老鼠、蒼蠅、蚊子）。

    學生、老師、職員、老老少少，人人拿著臉盆、鐵皮，大鼓小鼓，從清早敲打到黃昏，爲的是讓麻雀    在疲勞中死去。挖地三尺，用水灌、煙熏老鼠洞，迫使鼠輩們無家可歸。

            漫天 飛著疲憊不堪的麻雀，滿地跑著驚恐萬分的老鼠。

            公共汽車、電車外面掛滿了戰利品——死老鼠和死麻雀，場面空前壯觀。

爲了統計輝煌的戰果，一些街道，單位要求每人以交老鼠尾巴的多少爲標準，確認在此次運動中表現的好或壞。爲了湊數，許多人用蘿蔔根冒充老鼠尾巴……學校停課“除四害”，我特別高興！老師說：“你喜歡上房，就在房頂值班吧！”。

我拿著彈弓，躺在學校辦公樓的房頂上，值了三天班，一隻麻雀也沒有打著。當時老師並沒有強行規定任務，既沒有誰得到表彰，也沒有誰挨批評。

這場運動，在學校持續了一周左右，不了了之，草草收場。

中國與蘇聯關係密切時，絕大部分中學，只安排學俄語。電影院以蘇聯電影爲主、書店的架子上基本上是蘇聯小說、隨時隨地都能看見蘇聯人，男女老少以穿蘇聯花布爲榮，‘老大哥’成爲蘇聯人的代名詞。

我對“老大哥”無比崇敬。走在街上，碰見蘇聯人，就過去和他們講話，他們也會熱情的和我答話……那時候,我最痛恨說蘇聯老大哥壞話的人。

我的記念冊上，還保存著與北京蘇聯中學聯歡時的簽名留念。

這一年的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來自蘇聯彼德堡的信，信封上寫著我的學校、班級、學號。

這是一位名叫“麗達”的女孩子，她的學校班級學號與我一樣，她希望和我做好朋友，此後我們開始了書信往來。通信截止于兄弟變成仇人，“老大哥”變成了“修正主義”。

中國與蘇聯反目後，一切有關的東西，都成爲反動物品，一不小心，輕則沒收,重則進監獄，甚至丟掉性命。我的這些“危險物品”沒有丟失，一是因爲我有保存紀念品的習慣，我甚至還收藏著8歲時，我的爹爹給我買的跳棋棋盤，11歲參觀“西南工業展覽”時,我請各展出單位,在我的明信片蓋的大圖章！……二是我的叛逆性格，“歪打正著” 有幸保存下來這些“歷史文物”。麗達送我的紀念品，保留至今……

 歷次的政治運動把我教得不那麽傻了，我突然明白，我只需對我的良心忠誠,就足夠了。因此我留下了許多歷史紀念品。我家的部分老照片，就是我的“不忠誠”才得以幸存。因爲我的“不忠誠”，才會有“文革”中的一系列壯舉。……

1957年毛澤東發動了聞名中外的反右運動。

中學生不介入，但是仍然號召我們，給老師們寫大字報。那一段時間，學校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學校還帶領我們到“北京男五中”參觀他們的反右成果……

懵懵懂懂的我，根本不懂甚麽是右派？

幸好我屬於“小字輩”，幸好我屬於政治上“不求上進”的學生，幸好我不是“共青團員”！幸好我是大家心目中的“淘氣包”……感謝上帝！感謝那麽多的“幸好”！我才沒有捲入這場人吃人的漩渦！當我回首往事時，才能如此坦然，如此心安理得，如此無愧於心！

“反右”時媽媽也受到了沖擊，她的另一位徒弟揭發她保留“反革命丈夫的骨灰”……媽媽無奈，被逼得將我爹爹的骨灰撒在了當時荒涼的北京東直門外。幸好媽媽教學成績優異，平日少言寡語，有很好的人緣，經過無數次的自我檢討，終於過了關，沒有被帶上右派帽子，保住了我們母女三人賴以生存的飯碗。

此後，媽媽學會了抽煙，煙癮越來越大。從此她成爲驚弓之鳥，處處小心謹慎，對子女的教育越來越左……

爹爹的骨灰沒有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原諒媽媽……

爹爹那剛直不阿的遺傳基因，加上媽媽的“極左”教育，使我成長爲“智商”不低，“情商”幾乎是零的人！不懂得人情世故，屢屢挨整，總是吃虧……

高中畢業前，每人發張表，對家庭進行調查，在填表時，媽媽教導我：“對組織要忠誠老實，對人要誠懇…… ” 於是，我老老實實的將我家所有海內外的社會關係，毫無保留的寫入表內，填寫得要多詳細有多詳細！，它是我生平第一份檔案。

媽媽絕不會想到，這份用“忠誠老實”完成的檔案，竟然是“作繭自縛”！日後，成爲我一次又一次挨整的鋼鞭。

高考前夕。

雖然不象初中名列前茅，但是我絕對屬於班上的中上等。我應該，也可以和所有的同學一樣，考上一個理想的大學。

叛逆、任性、虛榮心、加上政治因素，我走上了一條不適合我的道路。

如果不是媽媽強迫，我連高中也不想考，一心只想考“機器製造學校”。

現在，媽媽又三番五次的讓我考師範，讓我當老師，我急躁的頂撞媽媽：“我掏大糞也不當老師！”，我馬上得到了一個響亮的大耳光！媽媽的手，已經三年沒有和我的皮膚親密接觸了，這是最後一次的觸摸。

媽媽天天嘮叨考大學的事，我就每天在家吵鬧——我想參加工作，我要考劇團……

我的夢想，就是當外交官，羡慕他們滿世界跑，崇拜他們能說一口流利的外語……高中一年級那年，我告訴班主任唐明老師，以後我要報考外語學院，唐老師惋惜的告訴我：“無論你的俄語多好，也沒有資格報考外語學院！你家的社會關係太複雜……”我很生氣！當機立斷的對班主任說：“那我甚麽都不考，考電影學院，總可以吧？”！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下決心，放棄考大學。這是一種極度失望後的叛逆行爲。

小時侯堂兄文麟哥哥一天到晚叫我“電影明月”，他還說：“你比電影明星漂亮哦！”……

堂兄的話提醒了我——我應該考電影學院！

我逃課一整天，跑到電影學院要求報考。接待我的老師說我不夠年齡，要我高中畢業再來報考……第二年他們果然給我寄來了簡章，可是我仍然沒有資格報考。當我有資格報考時，那年電影學院正好不招生！於是，我執意投奔文藝團體，既好玩又不必動太多腦筋，更沒有國家機密可出賣！何樂而不爲！

同學們個個摩拳擦掌，緊張地準備最後沖刺，我卻悠閒自得，無所事事。我沒有參與報名、填志願、檢查身體的一系列集體行動。

考前準備結束時，媽媽突然來到學校，請求班主任和校長，說服我考大學，而且一定要報考師範類大學，一定要報中文系……

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同是湖南人的黃校長，溫和的叫我“小老鄉”，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勸說我考大學。我勉強答應了校長。這時，集體報名，集體檢查身體已結束。黃校長親自帶著我，到每一個科室爲我一人檢查身體……因爲我的任性，給別人帶來如此多的麻煩，然而，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今，我真想跟黃校長說一聲謝謝和“對不起！”

1958年7月份高考的第一天考文學。進入考場，我很快做完考題，交到監考老師手中。走出考場我就決定，一定要放棄後幾天的考試！原因簡單而幼稚——因爲我考得太好了！我感覺我的分數會很高，文科本來就是我的強項，我深信，繼續考下去，我會考得很出色，這樣我就會進師範院校，我就會當老師……這是我萬分不情願的……我任性的放棄高考，媽媽十分傷心，氣得她指著我腦袋說：“馬上把你嫁出去！！”

我整天生活在學校，無法與早出晚歸的媽媽、妹妹以及遠方的兄長們溝通、交流；我從來不習慣對家人講學校的事，這使我的家人對我毫無了解。

幾乎所有的劉家親人都知道我嬌氣、愛哭、脾氣不好，可他們忘記了，那是10歲以前的我！後來他們看到的又是一個脾氣急躁、任性、倔強、大大咧咧、調皮搗蛋的我。

他們從來不知道我曾經有過的榮譽，他們不了解我從不與同學（同事）吵架，不了解我一直有著極好的人緣!!......他們從來不知道我真正喜歡什麽？需要什麽？根本不去了解我爲什麽不考大學？為什麽要考劇團？……其實，我一直很優秀，只是我不善於也不喜歡張揚自己，甚至連我那麽優秀的成績單，也常常忘記拿給媽媽看。

不被自己的家人理解和了解，使我很受傷，很委屈……

媽媽80歲壽誕，我和媽媽、哥哥們在重慶聚會。哥哥們笑著說：“我們家挨打最多的人（即我），最孝順哦！”。得到媽媽和兄長的認可，這是給予我的最高獎賞！

媽媽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日子（我在她身邊伺候了9天），曾對同室病友說：“我這個女兒除了脾氣急躁外，其實她一點也沒有心計，大大咧咧，挺好相處。如果跟她都處不好，一定是對方的問題……”。

當時我很震動，立刻有平反昭雪的感覺！這一評價，驅散了我50餘年的委屈……

40餘年後的一次同學聚會，驚奇的得知，我魂牽夢縈的高三（4）班，我心中的一塊“淨土”，竟然也曾被污染！

據老同學描述，“反右”時，我們班的共青團員之間，鬥爭十分激烈，有些團員整起人來，心狠手辣，一點也不亞于那些成年的老油條。

反右後的第二年，部分整了別人的“功臣們”，以“政治保送”的名義，進入了名牌學府“北京大學”。其中一位同學（班長，性格率直，較爲清高），成績一貫優秀，卻沒有考上大學。這些40年前的舊聞，對我來講卻是驚天動地的“新聞”，我心目中的淨土霎時間蕩然無存。

另一次一次老同學聚會，我知道了一件讓我偷著樂了好幾天的事：

1958年，正是反右後的第二年，中老年知識份子們幾乎都當了右派，共產黨急需培養自己的知識份子。那一年考大學特別容易，錄取名額特別多，除非家庭或個人有重大問題，或者成績太糟糕，基本都可以進大學。後來同學們不約而同的發現，大部分家庭有點問題的同學，幾乎都錄取到北京師範學院。我們這個班，有的同學成績並不是特別好，只因出身於貧下中農或高幹家庭，卻進了名牌大學。有兩位同學與我一樣，父親是國民黨將軍，他們有著不錯的成績，然而，連北京師範學院都不錄取他們（注）。

此時，我突然明白，當年如果我不放棄高考，即使我考了滿分，也照樣不會錄取我！

我慶幸我的“罷考”，慶幸我明智的選擇,使我躲過了這場，對我來說完全無效的高考，讓我稚嫩的心靈少受一次刺激。可惜，媽媽已故，不然我會告訴她：我歪打正著的決策，無比英明！

我在無拘無束中長大，戀戀不捨的告別了歡樂的中學時代。

注：1958年我們這種家庭出身被內定為“第四類”，屬於大學不予錄取的學生（即使考滿分！）。

    1960年以後政策才有所鬆動。

                                                                                               16歲風華正茂，不涉世事！無憂無慮。

                                                                後排左起第一人是16歲的我 

            流放自己

                                             我站在十字路口彷徨，鬼使神差地走錯了方向，越來越遠離我的聰明才智。

                                      有幸遇到伯樂的賞識，卻無緣當千里馬。

依依不捨的離開了學校。

我在彷徨中，適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招生，我去投考，因爲京腔不濃，因爲個子不到一米六，而落榜。我投考軍區文工團，“政治審查”不合格被刷。我的自信心開始動搖。

已移居哈爾濱的帆姐，來信要我務必趕往哈爾濱，她認爲藝術院校不會太重視家庭出身，要求我無論如何要上大學！她說爲了報答二叔（我的爹爹），要把我供到大學畢業。

姐姐是中學教師，她的學生吳疆就讀于“哈爾濱藝術學院”。通過她，姐姐得知該學院還在招生，於是請她幫我報了名。

9月初，我到達哈爾濱。

我按照約定時間，準時赴考場。教室裏坐著十幾位老師，門外還有若干圍觀的學生，

有了兩次當衆表演、考試的經歷，我已毫不怯場。

整個上午只有我一個人考試，幾種不同形式的朗誦、唱歌、跳舞、即興小品、摹仿等等，一個接一個的表演，接受考查。時間化得最多的是唱歌、視唱練耳、節奏……主考老師對我說：“你有很好的少女形象，嗓子卻是中音，個子偏矮，在舞臺上很吃虧。不過，你唱歌的音色非常好聽，樂感極強，在聲樂方面會更有前途。”他讓我等通知，考官們親熱地拍拍我的頭，陸續離場。老師對我的鼓勵，使我恢復了一些信心。

吳疆守在門口告訴我：“你一定能考上，因爲從來沒有見過哪個考生，被考這麽長的時間。如果老師們看不上的考生，幾分鐘就打發走啦！”我似信非信。

我在姐姐家等了半個多月不見通知，我想，一定又是“政審”未能通過，我不願意白白浪費時間，不顧姐姐的勸阻、挽留，執意要回北京。

我離開哈爾濱不久，錄取通知書就寄到了姐姐家，她連發兩封電報到北京，讓我速速到學院報到。

此時，我已經離開北京，剛剛到達新疆。媽媽不僅沒有及時通知我，反而對我長期“封鎖消息”，她還給姐姐寫信：“既然已經去新疆，就讓她紮根邊疆，安心建設邊疆吧！”

三年後，我偶爾得知真相。

儘管，我能夠理解“反右”以後的媽媽，變得更加謹小慎微，爲了保護自己和家人，她不得不表現得“積極”。但是，她怎麽可以不徵求我的意見，如此輕率地剝奪我就讀藝術學院的權力？如果犧牲我的前途，能換取我家的安寧，能換得媽媽的一生平安，那也算值得！可惜，在後來的“文革”中，媽媽的災難並未能因此得到幸免……

急燥的性格和任性，加上媽媽極左思維的模式，使我與哈爾濱藝術學院失之交臂，偏離了本該屬於我的成功，使我抱憾終生。

不知那裏來的勇氣，離開哈爾濱途徑長春時，我毅然走下火車，直奔長春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找到團長（崔），要求報考演員，團長耐心的解釋：他們劇團已滿員。好心的團長告訴我“北影”正在招生，他給北影團長趙子岳寫了封信交給我，引薦我去見他。

回到北京，我立即去見趙團長，他極熱情的爲我安排了考試時間。

“北影”排練廳，坐滿了以趙子岳團長爲首的演員們，他們都是當年我十分崇拜的大牌明星。（於洋、趙聯、秦文等）我又重復了各種考試程式。

幾天後趙團長告訴我：“小鬼！考得非常好，你長得很象維吾爾族姑娘，願意去新疆製片廠嗎？”他說北影正準備支援一部分人去新疆……正處於充滿幻想年齡的我，一聽說我有機會到歌舞之鄉和盛産瓜果的新疆，一想到我可以遠離媽媽的管轄範圍，便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一建議。

幾天以後，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帶著對新生活的嚮往，揮淚告別了媽媽，告別了朋友們，告別了北京，告別了我的學生時代，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我把自己“流放”到了遙遠的邊疆。

這一批支援新疆的演職人員中，我的年齡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子，同行的還有著名配音演員高榮第，他是我走進社會的第一位好朋友。

三天後，火車停在玉門關外一個叫做“尾埡”的地方，換乘汽車（那時鐵路只修到尾埡）。我們住在寒冷的帳篷裏，等待開往烏魯木齊的班車。兩天後等來了一輛帆布棚的大卡車。

汽車在前進。沿途，透過帆布的“窗口”，我看著藍藍的天，仰望著遊離在上面的白雲，遠眺與天相連的茫茫戈壁，欣賞著灑滿無邊大地的落日餘暉……一幅幅美麗、生動的油畫，展現在我的眼前，真美哦！我立刻産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和愉悅！忘記了饑寒交迫、忘記了麻木的腿，忘記了凍僵的腳……

從起點到終點，我們整整走了11天！終於到了新疆的首府—烏魯木齊市。

                                    單純的花季少女，把自己流放到中國的“西伯利亞”

                               開始了她的苦難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