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1947年的婚纱照我一共看见过2次，小时候见过一次，是装在一个很深的黑皮箱里表面斑驳的大皮公文夹中，那里有藏过黄元帅苹果的深香，我从小就有一种很强的好奇心，每当换季母亲倒腾衣服之时，我会把头埋进去探索，那时人小，觉得皮箱很深很深，照片上的母亲那时很年轻，只有17岁就成了人家的新娘，白色的婚纱飘飘欲仙地垂在充满稚气的脸上，父亲英气逼人，大背头油光可鉴，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样子。母亲说，她根本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被姥姥包办着嫁了人。第二次看见那张婚纱照是母亲回国后翻拍的，拿到美国送给了我。我当时还想，她是不喜欢与父亲的这段婚姻的，都年逾花甲了，却要一直保留着这张结婚照是啥意思？

   母亲说，其实她年轻时心很野，老想往外跑，姥姥怕她走远，就想让她赶紧结婚生娃拴住她，趁着有天午睡的时候，姥姥悄悄地用棉线给她“开脸”，也就是用棉线绞去脸上的绒毛，在旧社会，开了脸就不是姑娘了，就表示你从姑娘变成了待嫁的新娘，母亲说，等她大梦初醒，发现脸上就光光的，汗毛没有了，她气得大哭，姥姥说，“毛头女子，毛头女子，脸上的绒毛去了，看你往哪里跑，只有嫁人了”。据母亲说，当时她有两个同学是地下党，3个人好得不得了，总想一起去投奔解放区。婚后一年母亲就生下了大姐，当她抱着孩子出现在巷口时，打算叫她一起奔赴延安的同学心软了，背着兰花花布皮包袱背过身去抹着眼泪了独自告别上路了，姥姥的“阴谋”终于得逞了。据说有张著名的照片是欢迎解放军进京的照片，人群中有个文质彬彬纯情一笑戴眼镜的女生，就是当年邀母亲一起去延安的吴阿姨。母亲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时不顺心了她就说都是这一帮子娃把人害的，不然去延安就好了，运动时，起码不会受那么多的整。

     解放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三反五反、四清、反右、文革，她陪着出身不好的父亲次次都是“运动员”，等改革开放后，姊妹都有了工作，三姐出了国，家境也慢慢地好起来了，父亲开了中医诊所，每日病患如云，徒弟一把，父亲医术高超，专治疑杂症而名重三秦，可父母的感情却因为没有共患难的向心力变得涣散了，再也没有看到他们合影。直到2004年，我去国返乡第八个年头，二姐邀请父母和我四个人去一家古城很有名的店吃羊肉泡馍时，店家为了揽客，服务项目中有一条食客可以免费留影，我们四人临出门时被邀请合影，照片一次成像，即可取出。我记得当时我穿着豆绿色的套装，母亲父亲对合影也没说什么，我想他们不和睦很多年了，为了孩子还是在一起合了影。我还记得席间，有张贴在大堂方木柱子上的美人照，看着我们盈盈地笑着，让我觉得眼熟，说不上来像谁，已经年迈的父亲突然努了努嘴示意说，看像不像你妈，我一看还真像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母亲看后也乐呵呵地笑了，她面带春风地说，还真的像我年轻时候。

   我知道，在这个温馨的时刻，父亲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小女儿，一定是回忆起她们曾经风雨同舟的几十年和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回家后我把照片镶嵌在一个不大的镜框里，等我回美国时也没有舍得带走，一直留在故乡闹市之中的老式居民楼里，有次我打电话问我外甥，那张合影呢，他说，还摆在那儿，我的心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