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离开故乡哈尔滨已经三十一载了，最后一次返乡探母是在1998年。匆匆地回，又匆匆地走。离别时慈母那强颜欢笑的眼神，那依依惜别的眼泪，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痛，也留下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我出生在辽宁沈阳。半岁时，在祖父母的敦促下，我的亲生父母将我过继给身居哈尔滨的我的伯父伯母，也就是我的养父养母。据我亲生母亲讲，我的养父养母“满洲国”时自山东老家闯关东，二十多年艰苦创业，经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买卖，养活了孙家几十口人，省吃俭用，在老家盖了两栋房子，对孙家贡献最大。凡孙家后来到东北的亲戚，多是投奔我养父养母的。由于养父母拼搏一生，并无子嗣，祖父母才下令在我出生时将我过继给哈尔滨的伯父伯母。

    到北京后，我的亲生母亲曾对我说：“不是妈妈心狠，你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啊！把你送到哈尔滨后，因为想你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可你养父母为家庭操劳一辈子，也应该有一个孩子为他们养老送终啊！” 就这样，我和哈尔滨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感激“过继”这个中国古老文化中的传统习俗，使我的生命中有了双重父母，得到了他人无法得到的双重关爱，使我不到一岁就来到了哈尔滨，在养父母的悉心照料下喝“松花江牌”奶粉，在松花江畔长大成人。

     养父上过私塾，熟读“四书五经”，从小就用《论语》和《道德经》教导我。我四岁便背会“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小就接受了“孝不如顺”的庭训。从养父身上我学到了孝道，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听到过古人“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刻苦攻读的典故，学到了“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事业成功的法则。养父曾为儒商，“满洲国”时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字号“大德昌”，公私合营兼并了他的资产，在晚年未能享受到优越的生活条件，但他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埋怨政府，甚至在“文革”中被扣上资本家的帽子被揪斗时，他还乐观地戴着高帽嘴里哼着京剧，背诵毛泽东的“老三篇”，将羞辱和压力轻松转移。事后他对我说：“伪满时我偷着卖大米给中国人，日本人不让中国人吃大米，把我抓了去，以‘经济犯’制罪。我都戴过小日本的手铐子，文革这点羞辱算什么?” 他坚持锻炼身体，研究养生之道，在哈尔滨冰冻严寒的恶劣环境下，晚年与支气管炎和喉癌做艰苦的抗争，享年80岁。临终前两年住进了我和太太张进从纽约给他寄钱买下的动迁后的新房子。听母亲讲，父亲住进新居后高兴得直说儿子儿媳真孝顺啊。

   父亲离开人世那年，我刚刚来纽约留学，为了免除我国际旅途的奔波，也为刚刚留学的我节省出一些学费，他坚持不让通知我他病危的消息，说儿子打工上学不容易。他忍着思念儿女的痛苦，与病魔抗争，直到辞世后我才得到音讯，但为时已晚。身为养子，养老送终是我过继到哈尔滨的初衷。未尽孝道，使我留下这不孝之子的骂名，心中的惭愧和纠结，难于言表。后来父亲的遗训“孝不如顺”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只好安慰自己，只要顺从了父亲当时的意愿也就是尽孝了。但哈尔滨的父亲赋予我的大爱我终身不忘。

   养母虽不识字，但她是一位心地善良，敏捷聪慧，善解人意的妇女。从小她给我和姐姐在道外江沿的沙滩上或在延爽街家中的院子里乘凉时讲了许多民间故事。记得那时的哈尔滨有许多许多晴朗的夜晚。在繁星下，母亲告诉我们“天上的星星都有名”，告诉我们哪颗星是北斗星，哪颗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怎样在晴天时辨别银河，还给我们讲牛郎织女被王母娘娘无情分开的故事，还有「天仙配」，「二十四孝」的故事，讲过许多她从京剧中听来的古代传说，还讲给我们许多“满洲国”时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令我自小就对日本军国主义在东北的恶行有刻骨之恨。她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事，对我世界观的形成曾产生极大的影响。

     我的养母大度宽容，无私无畏，在我1980年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离开哈尔滨时，她从容地把我叫到身边，第一次说穿了我的身世，告诉我，她不是我的亲妈，她说我的亲妈是一位善良贤慧的传统妇女，我的好脾气就随了亲生母亲的根。把我送到哈尔滨是遵从家训，万不得已。她要我大学毕业后对生身父母也要尽孝道。养母的言谈举止令我肃然起敬，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对两边的老人都尽孝道。遵从母命，我在2005年为亲生母亲在老家山东买了一处房子，让她安享晚年。

     记得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的第一篇获奖作文便是《我的母亲》。文中我充满感情地赞美了体现在我养母身上的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的北外同学评价说“澜涛的这篇歌颂母爱的作文以朴实无华取胜，这种朴实来源于他对母亲的真实感情和哈尔滨这片充满人文之爱的热土。”

     母亲于1999年与世长辞，至今已经十二个年头了，这十二年来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我这个海外飘鸿的沧桑经历。从一个哈尔滨铁路局的火车司机，到北京外国语学院的优秀学生，从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文化领事到呕心沥血“为人民服务”的美国执照律师，我的每一步成长，都浸透着养父母对我的传统教育。他们的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无时无刻不在激励我奋发前行。

     哈尔滨，我的故乡，是清澈的松花江水把我养大，是那片富饶的土地给了我营养和能量。那里有无边的黑土地，我曾驾驶着蒸汽机车，驰骋在茫茫雪原，千里沃野之上；那里有滚滚东去的松花江水，父亲在那里教会我游泳，曾中流击水，横渡松江；那里有美丽壮观的乾坤陵园，埋葬着我哈尔滨父母的骨灰遗骸；那里有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姐，为了让我留在城里，她主动插队下乡，又早早失业下岗，含辛茹苦地照顾年迈的老人，她不是手足但却胜过手足；那里有我的儿时伙伴，幼时同袍，铁路挚友，学子同窗。在我海外漂泊时，他们曾给过我父母以无私的关爱，甚至替我行孝，为他们送葬。我感激不尽，那故乡的热土，那远方的亲朋，让我眷恋难忘。

 正是：                夕阳西下两鬓霜，不堪回首，断肠人已在天涯！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学子何日归故乡？

  （仅以此文悼念满怀对海外儿女的思念在哈尔滨辞世的父母双亲！）

资料：

“满洲国”（1931年—1945年): 领土包括现中华人民共和国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全境、内蒙古东部及河北北部。当时中国国民政府不承认这一政权。国际上苏联、日本、法国、丹麦等国家或政府承认满洲国，国际联盟主张满洲地区仍是中国的一部份。伪满洲国以长春（改名为新京）为首都，清朝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为满洲国的国家元首。

    “老三篇”: 毛泽东的三篇著名文章：《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在文革中被广为传颂。人们甚至被迫作为政治任务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