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和安格尔

 
“我今年86岁，我流浪了86年，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   ——聂华苓
 
很多人只能活一辈子，我指的是生理上的。一个人活一辈子就很不容易。他（她）要经历多少的苦难，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像影子般伴随人生。如果你有幸在活着的时候，同时徜徉在精神世界中、咀嚼自己的生活、体验他人的苦难、享受人生美好的瞬间，那就相当于延长自己的生命，相当于活了几辈子。这是我读了华裔作家聂华苓《三辈子》后的感受。

在书中聂华苓慨叹自己的一生像活了三辈子，在大陆的24年是第一辈子，在台湾的15年是第二辈子，第三辈子在爱荷华，到如今已经38年。从聂华苓出生的1925至此书出版的2011年这86年间，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中国和世界巨变的时代：从中国内地的故园、到青年时期暂寓的台湾，再到中年迄今定居的美国，聂华苓超越了地域与文化的疆界，凌驾了政治与历史的分野。她以细腻优美的笔触，记述自己曲折动人的一生，写下三个人生阶段、三个年代和三个活动空间中的记忆，让读者看到这位华裔作家曲折动人的一生──曾相依为命的挚爱母亲、为了理想而共同奋斗的至交好友、与世界各地作家相知相交的动人故事，以及相知相爱27年、却不幸突然失去的先生……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真情，无不令人动容。在盛夏时节读完聂华苓的《三辈子》，让我在这几天也经历了她的三辈子，体验她人生的这种精彩，仿佛延长了我的生命。
 
书中开始对武汉生活的描述，让我看到家乡武汉的过去。聂华苓的母亲因被骗婚而成为自己不愿成为的小三，时年二十。而聂华苓的父亲、保定军校毕业的军人，1936年在时任贵州专员时被红军杀死。当时身为长女的华苓只有九岁。父亲一死，小小年纪就目睹大房嫡长子为争产，和母亲拳头相向。父亲去世后，她的小小世界起了大变化。为了让她受教育，母亲在她14岁时，毅然决然让她独自远离家乡湖北宜昌三斗坪。母女离别时母亲十分悲痛，但又无比坚决——从此就决定了华苓一生的命运。高中毕业后，华苓考上中央大学经济系，选读此系原为了毕业好养活家人，读了一年，发现志趣完全不合，于是转读外文系，在那里认识了同学王正路。1949年她独自一入飞往北平去找家在北平的正路结婚。不久，她俩九死一生，一路从北平又往南逃。华苓和母亲相会后，带着弟妹一起逃到台湾。
 
六十年代的台湾，聂华苓在《自由中国》杂志社工作期间，因为雷震事件受到牵连。遭遇白色恐怖、婚姻触礁、母亲去世，她的生活似乎走到尽头。1962年，孤独的聂华苓在痛苦之中遇到美国诗人安格尔，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1964年，她应安格尔之邀，把两个女儿暂托付台湾的妹妹，只身前往美国担任由洛克菲勒基金会赞助的“作家工作坊”顾问。1971年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相知相惜的异国伴侣共度了27个春秋。书中那一段《忆别》，记叙与安格尔生死离别的最后时刻令人感慨万千。

 1991年3月22日的一个上午， 聂华苓和安格尔登上了一架飞往芝加哥的班机。他们准备从爱荷华飞到芝加哥，然后再经芝加哥飞往法兰克福，与聂华苓的女儿团聚。下午，飞机抵达芝加哥机场的时候，天忽然下雨，再过１５分钟就开始登机了。这时安格尔对聂华苓说：“我要去买一张当日的报纸，拿到飞机上去看，好吗﹖”聂华苓含笑地点点头。

机场外的小雨越下越大，飞往法兰克福的客机已经滑向了跑道。当绝大多数乘坐这次航班的旅客都登上飞机的时候，聂华苓见安格尔仍然没有回来。她慌了，飞也似地穿过候机大厅，到机场候机厅内外到处寻找他，然而一无所获。她赶到厅内一家报亭前时，忽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她发现那里围着许多人，有旅客，有机场的工作人员，还有医生，他们正在紧张地抢救一个直挺挺躺卧在水泥地上的男人。聂华苓的头忽然“轰”地一响，她看见了那躺倒的人一张苍白的脸膛，分明就是她相依为命的先生安格尔。聂华苓大哭着扑上前去，但是，安格尔从此再也不曾醒来。九十年代，我与华苓和她的先生安格尔曾有过几次交往，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留有很深的印象。他们生前是那样相依为命、在精神上和生活上是那样相互依靠。我真不能想象，当时六十六岁的聂华苓是怎样孤身一人从芝加哥返回爱荷华、返回他们空空荡荡的家的。

如今，华苓婉拒洛杉矶妹妹的邀约同住，仍独自住在她和安格尔的爱巢——爱荷华山坡的鹿园，那里充满安格尔的踪迹、气味——那是支持她活下去的永久动力。
 
在书中，聂华苓很慷慨地公开安格尔在早期写给她的情书。这些信件朴实、热情而诚恳。华苓的后半生，因为有了安格尔而更加充实快乐，她两志趣相投，心心相映，总有谈不完的话，总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一起主持“作家工作坊”，也一起四处游历。书中有一大段描述来自各国参加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作家生活，透过他们的眼睛，也让我们看到他们之间发生在不同国家的政治事件以及亲情、友情、爱情。
 
《三辈子》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这部记叙了时间从北阀、抗战到2011年，地域上天南地北横跨大陆、台湾、美国，像一部史诗，读起来震撼人心，令人掩卷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