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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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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地处江西北端,长江南岸,庐山脚下,鄱阳湖畔,是一座具有二千二百年历史的文化名城。那里山青水秀,人文荟萃,既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古往今来文献名邦。少年时期的我一身戎装,怀着一腔抱负伫立于长江岸边,仰望万里云天,俯视一江洪波,举目四面青山,放眼千帆竞发……
九江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起点,虽然只在那里度过六个月,那是我坎坷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光。那一片美丽山川承载着岁月年华渐渐远逝,而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和我对九江一怀情思则永远挥之不去。
一九七四年,由于时代的捉弄,我和全国千千万万高中毕业生一样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大学还没恢复高考,当兵竟成了年轻人最佳成材途径。我隐瞒了家庭出身和年龄,不惜年少,辞家报国,十六岁投入了戎马生涯。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踌躇满志地踏上万里征程的第一站——九江。
从老百姓到军人必须经过两个月过度期严格的军事训练,这就是新兵连生活,我的新兵连借驻九江地委党校。那时九江人很热情,尤其对军人十分敬重,孩子们见到军人就会高兴地唱起童谣:“解放军,叔叔好,一枪打死美国佬……”。党校大院内有个小卖部,经理黄阿姨十分和蔼可亲,她的丈夫也姓黄,是南下干部任党校副校长,他们只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们喜欢男孩而没有生成,或是见我这么小就出来当兵而起怜悯之心,总之他们对我特别关爱,当知道我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更加怜惜我。黄阿姨常关切地问我:“想家吗?给妈妈写信了吗?家里好吗?”她还将我的军装都缝上白色领套,说这样穿着更显得精神,并经常请我到他们家里吃饺子。开头我不敢去,这是纪律,由于黄叔叔的官衔比我的连长大好几级,经他一说就获特批了。对于一个农村苦孩子来说到了他们家才使我体验到城市干部家庭的生活,远离家乡后的第一个除夕就是在他们家过的年。黄叔叔还向我透露消息:“部队领导对你印象很好,说你小小年纪很有才干,是重点培养的好苗子,前程无量啊,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
很快,两个月的新兵连训练期结束了,我意外地被挑选去营部当通信员,这是多少新兵梦寐以求的呀!我告别了黄家,离开了党校大院,奔赴十里浦军营开始正规的军旅生涯。当一个人时来运转时,好事接踵而来,营部通信排有三个班:徒步班、电话班和电台班,我被安排到令人羡慕的电台班当报务员。又过了三个月,师司令部机要科要在全师数千兵员中挑选两名机要员。机要员是排长级干部(相等于现在的少尉军官),所具备的条件非常高,我十分荣幸地从这数千兵员中脱颖而出,被挑选上了!那时我才十七岁就能当上军官了?这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恐怕在全国野战部队里也是罕见的吧。少年得志真高兴,我赶紧将这喜讯写信告诉母亲,到了星期天就去党校告诉黄家。三个多月不见,他们一番盛情留我吃午饭。席间所聊的话题多是对我教诲、勉励和关怀。黄叔叔当过兵、打过仗、做过地方官,现在又是党校——培养干部“摇篮”的领导,他的话使我很受启发。他告诫我:“机关不比基层部队,在首长眼皮底下说话做事都得谨慎。机要员顾名思义就是从事机密重要工作的人员,要做到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凡事三思而后行。”黄小姐说:“爸,您就放心吧,自古英雄出少年,人家可是千里挑一的呀!”黄阿姨说:“这么年轻就有了好前程,我们都为你高兴。有空就常回来,这儿也是你的家,永远是。”我感受到这个家庭充满了真诚、活力和温馨。这一次我才敢正眼欣赏黄家千金,她无论外表内涵,身材气质,谈吐举止都不失大家闺秀风雅。我想以后谁要是娶了她那才叫福气。
明天就要去师部报到了,这一天晚上我仍然跟随营长值班,站好最后一班岗。临别之时,上下级关系就象朋友,说话也不那么顾忌了。营长告诉我,在我刚到新兵连时他就看好我了,所以把我调到营部来,本想过两年让书记员下连队锻炼带兵,把这个位置留给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走了。我知道我这一步跨出去,换成普通的兵得奋斗好几年。营长说:“不管你走到哪里,就算你小子以后有本事当团长、当师长,你还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兵,去吧,干出个样子来!”我真诚地感谢营长对我的一番苦心,如果我的未来真被他说中了,到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接来九江,让她也过上城里人的日子,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如有可能就请黄家小姐经常抽空过来陪陪母亲,她那般清纯甜美母亲一定会喜欢的,果真如此,今生我就无撼了。这一夜我难以入眠,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将军梦”。
师司令部大楼是一幢灰色三层楼房,在绿树环抱中显得格外朴实庄严。机要科与参谋长办公室、作训科、会议室同在三楼。进出这幢大楼的几乎都是官,由于当时还没恢复军衔制所以分不清级别,初来乍到很陌生,我只能按他们的年龄去推测职位高低,在这里除了门口卫兵我的级别是最低的,感觉有点压力。按规定机要员试用期为一个月,我知道这是我人生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所以非常珍惜和努力。就在试用期刚开始几天部队突然接到中央军委命令: 全师调防福建前线!正因为从事机要工作使我知道一些内幕,我所在的师番号为陆军第八十八师,是原华东野战军的精锐师,曾在解放战争时期屡立战功,是一支英雄部队。当时邓小平第二次复职不久并主持中央军委工作,就钦点我师为全国陆军值班师。时逢蒋介石刚去世,为应变台海局势调我师先遣入闽。部队就要离开九江;离开这座美丽的城市;离开这片多情的土地,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心中不免难舍依依。但是军令如山倒,个人对九江的眷恋必须置之度外,军人以战局为重,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部队行动是最高军事机密,为了遵守保密制度,我不得已与黄家不辞而别,随着部队拔营起寨。我想到了福建驻地后就给黄家写信解释,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会理解军人所肩负的特殊使命。
五月的下半夜仍有几分寒意,九江火车站戒备森严,气氛肃杀。从师长到士兵头戴钢盔,全副武装,一切进入临战状态。没有欢送,没有握别,走得那样苍凉,那样悲壮。我随师直机关乘坐的第一趟专列徐徐离开站台,象一匹脱缰的骏马风驰电掣呼啸着直奔前线。我从车窗回望夜幕中渐渐远去的九江,许久没有回过神来,我一再告诫自己:成大事者不应儿女情长,大丈夫为国家建功立业不惜马革裹尸!
也许是除了九江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方水土能眷顾我吧。部队进驻福建连江后,也就是在机要员试用期内第十八天,厄运降临了。分管机要科的副参谋长突然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他拿着我的档案问道:“小鬼,这档案里写你父亲已故,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一下子怔住了,意识到来者不善,便支吾着回答是病死的。他又问是得什么病死的?我答不上来了,我知道美好的一切很快就要结束,并做好心理准备。果然,过几天副参谋长又找我谈话,他告诉我,因为我的档案里没有注明父亲死因而成了疑点。按当时说法死因大体上可分为三种:因罪而死属于反革命;自杀属于自绝于革命;病故才是正常死亡。于是,师政治部保卫科派两名干事到我的家乡长乐县调查我父亲死因,要求县、公社、大队三级党组织书记签字以示负责,原来机要员的背景审查如此严格。副参谋长说:“根据调查材料显示:你的亲生父母无从查寻,现在的父母实际上是养父母。你的养父解放前随军去了台湾,现在还活着并在高雄左营海军基地任职,是你的养母收养了你并将你抚养成人。问题是你们父子各事其主,而你又是机要人员,两军阵前谁都无法负此责任。你的才华和表现固然出色,但是你的背景很复杂,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组织上决定给你换个岗位,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不要背思想包袱。”最担心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在那个“神经过敏”的年代里,我作为一个被收养的无辜孩子,就因为有一个从未见过一次面;从未通过一封信;从未供我一餐饭,连养父都算不上的父亲而使我蒙受牵连。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有道是:千言难辩忠臣罪,头落方知我血红啊!
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我被退回原单位。可是营部也不敢再要我了,用营长的话说:“可惜呀!出身问题毁掉了一个好兵。”我想曾几何时我是个“抢手货”,可如今却尝尽了“闭门羹”,人世间竟是这般炎凉,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最终我被“贬”到机枪连当士兵。“将军梦”破灭了,一落千丈的我曾有过万念俱灰。此后,尽管我依然十分努力,军政成绩样样创优,服役期满后仍被退伍回到家乡务农,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落魄。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入伍前对我政审时负责记录的那个公社干部正巧是我的远房叔公,就是他帮我隐瞒家庭出身的。如果他能在我的档案里写上父亲病故,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对我的背景重新审查了,可惜就差一个“病”字断送了我的大好前程;如果那时没被挑选上机要员,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也不愁没机会升迁;如果部队还继续驻扎九江,也许我还沐浴在“风调雨顺”之中;如果那时台海真能爆发战争,我不成仁也就成功了;如果……可惜现实中没有如果。
一个人背的时候倒霉的事环环相连,退伍那一年家乡闹旱灾粮食欠收,黄家寄来很多粮票我都如数退回,我不配再得到他们的恩赐,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强烈的自卑感压得我心累,鸿雁也累,从此不再传书了。回乡头几年里,我忘不了部队那一场梦;九江那一份情;那一道无法抚平的创伤;那一肚子无处倾吐的苦水,都化作片纸滴墨在夜深人静时挑灯写诗,写下了许多苍凉豪放,悲歌慷慨的诗章。我以诗寄愁,以诗述怀,以诗抒发内心深处的伤感与失落。但是为了生活,我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和农村普通人一样靠自己辛勤劳动奉养母亲,娶妻生子。可我不甘心就此埋没,凭着满腹才情和一腔热血在逆境中几经奋起,先后被抽调到县武装部、公安局和镇政府工作八年,尽管我对每一次机会都竭尽全力去珍惜去努力,想把当年的损失补回来,可是又都因农村户口而无法如愿。命,一切都是命呀!确切地说我是那个年代和那种制度的牺牲品。我曾由衷地发出感叹:苍天不公,报国无门啊!万般无奈,于一九八九年我忍痛走出国门,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二00八年冬天,国务院侨办副主任许又声访问美国时带着祖国的问候,冒着凛冽寒风登门拜访我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听说你在国内一直受到歧视,真难得出国后还为祖国建树那么多,请问你是怎么想的?”回首往事,无限感慨,伤心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动情地回答:“咱们海内外同胞都把祖国比作母亲,可咱们母亲的孩子也太多了,有十三亿。作为母亲难免偏爱某些孩子,又难免忽略甚至歧视某些孩子,但作为儿女不该记恨母亲,应感念养育之恩而加倍孝敬母亲。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听到这里,许主任感动得紧紧握住我的手赞叹道:“孝子啊,有你这样的孝子,祖国母亲感到骄傲!”此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人世间一切伤痛和怨恨早已被这三十八年的风风雨雨冲刷干净,惟有恩缕情丝缠绕心间。长江依然滚滚东去,鄱阳湖不改烟波浩淼,庐山依旧挺立,烟水亭曲桥犹在。逝去的时光再也无法挽留,只有思念永恒。两次回国都想到九江故地重游,去寻找当年的足迹,却因时间仓促而无法成行。不知九江变化怎样?也不知黄家境况如何?倘若俩老还健在,不知是为我感到高兴还是惋惜?岁月无痕,记忆犹新。我深深地感谢黄家曾经对我的厚爱;感谢当年关照过我的首长和战友;感谢九江那一片深情的土地。
九江------我终生难忘的地方。
二00八年冬,中国国务院侨办副主任许又声在驻美国公使刘光源的陪同下登门拜访我家,并向我和我太太赠送《八骏图》表达祖国的关爱。
一九七四年的我 (摄于九江)
一九七四年的我摄于九江烟水亭。
看客: 太喜欢你的故事了。 看你的文笔, 不像是一般人, 我说得对吗?
我很少有耐心看长篇的东西, 但你的故事很吸引人。 最后结尾更好, 恰到好处!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