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奋：“十八大”开幕式现场笔记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总编辑 张力奋

2012年11月09日

2012年11月8日。北京，人民大会堂。

上午9点，中共“十八大”将开幕。

天安门广场，按惯例实施交通与行人管制。晨风微寒。8点，我赶到会场时，各省市和国家系统的代表团坐大巴车正陆续抵达。大会堂东门台阶下，代表们顶着硕大的国徽，招呼着“我也来一张”，轮流拍照留念。这是每次中国重大会议亲历者的常规动作，更何况是“十八大”！

成立于1921年的中国共产党，现有8200多万党员，相当于德国总人口。这次，2270位代表出席这次中共党内最高级别的全会。

“一大”，是1921年7月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号石库门寓所的一张餐桌上举行的。为逃避巡捕追踪，后将会议转移到上海附近南湖的一条船上。出席者仅13人，其中包括来自长沙的毛泽东。日后他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首。

在“十八大”代表们进出的大会堂东门斜对面，正是毛主席纪念堂。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纪念堂内的一方水晶棺木中，一直保存着他的遗体。

广场上，解放军代表团刚下车，数人一排，列队整齐入场。我在一片绿色呢军服中，看到了胖胖的毛新宇少将。他是一名军中的军事战略研究者。他更熟悉的身份是，毛泽东主席的长孙。

8点57分，人民大会堂会场内。台下，各路代表们已有序入坐。台上，除了第一排最高领导人席位外，所有主席台成员都各就其位。 “迎宾曲”突然响起，这是重大场合中国最高领导人出场的前奏。舞台左侧的背后，慢慢走出了现任中共总书记胡锦涛。紧随其后的是10年前卸任的总书记江泽民。两任总书记在过道上与第二排的主席团成员握手，打招呼。

现年86岁高龄的江泽民，上次露面也是在人民大会堂。那是去年10月，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纪念大会上。当时外界传闻他病后休养中。近来，他多次公开会见客人，应恢复得不错，知情人士甚至用“精神相当好”来形容。我从记者席和摄影镜头看去，江总气色还不错，头发有些发黄。

入席后，两位最高领导人并未坐下，站着向代表挥手致意。今年刚满70的胡总示意，请江总先坐下。江总由工作人员帮助，先坐下。看到胡总还站着，连忙摆摆手，意思是还是站起来。于是，他在工作人员帮助下，再度起立，向台下代表拍手致意。

全场起立唱国歌时，江总书记欲起身，显得有些困难。由工作人员帮忙，扶持起来。唱国歌时，一工作人员伫立身后照应。

主席台上，第一排最中间的两把座椅，与众不同：座椅两侧有扶手，椅背更宽，与左右座位的间距更大。这是胡锦涛和江泽民两位总书记的坐席。政治与权力都强调仪式感，是象征的艺术。权力就是位子。Chairman，Chair-man，不就是坐在权力交椅上的人吗？

胡锦涛总书记走到讲坛跟前，他先向场下两千多名执政党代表与受邀客人恭谨地一鞠躬，再向主席团中央区一鞠躬。近几年，在重要的公开场合，中国领导人，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在演讲或致辞前向来宾鞠躬致意已成为通行的常规礼仪。

胡总书记作报告前，先做说明。他说，因报告已事先发送代表审议。他不再全文照读，只选要点。

中共党代会的政治报告，向来是任何一届全会最重要的议程之一。此次“十八大”，又逢最高领导层换届，更受外界关注。换句话说，这个政治报告有两位作者，也就是现任总书记与下任总书记，得让承上启下的两个领导层都能接受。用一位中国问题观察家的话说，这份报告，要承担新旧两代权力“对接”的角色。这份报告，最重要的使命，是奠定这代领导人的政治贡献与历史地位。

胡锦涛总书记说，此次“大会的主题是：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以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为指导，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凝聚力量，攻坚克难，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p1)

中国高层的政治文件是需要解读的。或者说，这些政治文字，就是用来深度解读的。中国的真实，就介于这些官方论述和人民大会堂外面中国复杂的现实之间。

胡总书记宣读报告，共用了一个多小时。中外记者席上。等到下半时，一些记者离场，或赶去要发稿。听完报告全文，这篇演讲的表述，基本上还是传统的政治文字程式，以“四字排比句”为主要特点。我在会场领取了一份胡总书记的报告全文，共64页。借助我的现场笔记，我特别加注了以下段落：

“当前，世情、国情、党情继续发生深刻变化，我们面临的发展机遇和风险挑战前所未有。”(p2)

（注：中国领导人对高风险是有强烈危机感的。）

“一些领域道德失范，诚信缺失”；（ p6）

（注：具体哪些领域？还是主要在党内自身？）

“科学发展观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最新成果，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科学发展观同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一道，是党必须长期接受的指导思想。”(p9)

（注：科学发展观是胡锦涛总书记最重要的理论建树。每一代中国领导核心都希望在离任时确立自己的政治遗产。江是“三个代表”。预期，科学发展观，将会正式写入中共党章。

“全面落实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建设五位一体总体布局。”（p10）

(注：首次提出“生态建设”，是一大进步。生态建设，有实质的代价：接受稍低的增长速度，以及承受更多的国际环境义务与标准；中国有心理准备吗？)

“道路关乎党的命脉，关乎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人民幸福。”（p11）

（注：在邓小平先生提出“不争论”后，很久没有听到中共全党有关道路问题的明确讨论了。）

“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一以贯之的接力探索中，我们坚定不移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p13）

（注：这段话，颇有意味。老路，所指什么？邪路，又所指什么？不走老路邪路，全世界都关注中国到底要走哪条道路？这是两代领导人之间的默契，是创造性模糊？看来，仅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顶帽子，或许不足以让外界真正理解中国的道路。）

“逐步建立权利公平、机会公平、规则公平为主要内容的社会公平保障体系，努力营造公平的社会环境，保证人民平等参与、平等发展权利。”（p16-17）

（注：近年来，中央与政府对公平权利的类似承诺已不少。但中国社会公平缺失的现况，足以动摇统治的根基。）

“调整国民收入分配格局，加大再分配调节力度，着力解决收入分配差距较大问题……”（p17）

（注：贫富差距加剧，足以弱化甚至瓦解改革成果，如何调整，中外关注。）

“全党要坚定这样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p18）

 (注：熟悉中国政治文字的人，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来自党的最高领导人的呼吁，说明当下党内对这几个问题的自信是严重缺乏的。)

“（确保到2020年），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 （p19）

（注：这对中国国内与海外都是利好消息。处于低迷中的发达经济体应当感谢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新老两代领导人一定有完全的共识。否则，即将卸任的总书记断不可能为继任的新总书记制定如此具体且宏大的发展指标。）

“要把制度建设摆在突出位置，充分发挥我国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优越性。 ”（p29）

( 注：对照文件文本，胡总书记在宣读时，漏了下面一句话：积极借鉴人类政治文明有益成果，绝不照搬西方政治制度模式。”如此重要的文件与场合，疏忽漏念，可能性不大。不知有何考量？)

“把政治协商纳入决策程序。”（p30）

(注：协商民主再度进入议程。中共建政前就开始尝试的政治协商，是否越来越可能成为中国式政治形态的制度要素？它真的能得以制度化吗？上世纪50年代，曾短暂尝试，匆匆放弃，继而引发“反右”等政治运动。）

“党领导人民制定宪法和法律。党必须在宪法和法律范围内活动。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绝不允许以言代法，以权压法，徇私枉法。”（p31）

(注：为何特别强调第一句话？是否与下一句表述和承诺有根本矛盾或利益冲突？是否应保障立法的独立机制？）

“加强党内监督、民主监督、法律监督、舆论监督、让人民监督权力，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p33）

(大会堂内，代表们对这段话的掌声指数，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热烈。大概也预见到当下腐败之严重，监督之难，阳光之短暂？）

“千方百计增加居民收入。”（p40）

(注：这段话，很朴实，在中国的政治文字中，难得。相信会有实质内容出台。即便最后是应景的举措，只要老百姓得到实惠，也应肯定与鼓励。）

“我国面临的生存安全问题和发展安全问题、传统安全威胁与非传统安全威胁相互交织，要求国防与军队现代化有一个大的发展。”（p47）

(注：预期中国明年的军费开支将有较大幅度上升。中美关系又将增加一个变数，也给华盛顿对美国重返亚洲的考量增加一合法性？）

“这个(腐败）问题解决不好，就会对党造成致命伤害，甚至亡党亡国。……各级领导干部，既严于律己，又加强对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的教育与约束，绝不允许搞特权。” （p61）

（注：特别强调“加强对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的教育与约束”，在党代会报告中直接提及，应是首次。薄熙来刘志军腐败案，为最高层从严治党提供契机。遗憾的是，已在议程上摆放了近30年的官员财产申报制度，迟迟未有出台迹象，甚至没有一张时间表。）

胡总书记演讲中，场内掌声最长最热烈的一次，是他提及不能让台湾从祖国分裂出去。毕竟这是代表们最容易取得共识的议题。

翻阅报告全文，一个感觉是：这份党的政治报告与每年人大的政府工作报告，有很高的重合度，涉及政府行为的议题与篇幅多了些，有关党内自身的议题少了些。 比如，党内惩治腐败的机制和程序，党内财务管理等。

江总书记听取报告时，身板坐得很直。他没有像其他主席台上的多数官员，埋头阅读文件，或做笔记，或长时间用铅笔在文件上勾画出重要段落。

江泽民任内的第三代领导人，这次全数应邀出席，均与现任党的最高领导层同时就坐第一排。代表们见到了久违的朱镕基、李鹏、李瑞环、曾庆红、李岚清、还有当年在甘肃发现并重用年青胡锦涛的宋平等。素有“铁面总理”之称的朱镕基，一脸清瘦，一头白发。退出政坛后，他可以享受不染标准黑发、留白发的自由了。

 现任人大委员长吴邦国宣布开幕式结束，满场是收拢文件的刷刷声，气氛活跃起来。

话音与掌声未落，主席台左边，冲上一队年轻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来帮助那些年迈的领导人离场的。江总书记起身，慢慢与大家打招呼，离场。

记得五年前的中共党代会——十七大。当时，我在伦敦报道。那次会后，我和一干分管中国报道的资深英国同行，受中国驻英大使之邀到使馆座谈政治报告。一位英国同行笑着说：“很难想象布莱尔首相或工党党魁会邀请媒体座谈他的工党年会演说。即便他邀请，大概也不会有记者出席。中国情形不一样，我们会来。”大使问他，读了报告，有何心得。他答：“就是篇幅太长了点。”全场大笑。

过去几个月，全球媒体的视线，罕见地聚焦在一个政党的代表大会上。这史无前例。理由也简单，因为这个叫“中国共产党”的全球第一大党，决定着中国这个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命运与路向，而这个国家也在实质层面越来越影响着全球的未来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