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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

热度 3已有 3722 次阅读2012-8-17 22:11 分享到微信

 

文 韩松落

 

在我七八岁的那几年,每年夏天,妈妈都会带着我,离开策勒,到和田去住几天。那时候,我那几个住在和田的舅舅都已经三十出头,却都没有合适的婚姻对象,妈妈被手足之情驱使着,一旦打听到谁家有待嫁的女子,就闻风而至,一有合适的机会,她就赶到和田去,劝说舅舅们,并安排舅舅们和那些有可能的女子们见面,这在策勒小城都出了名。每次去和田,她都带着我。


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她就是这样兴致勃勃地在每年夏天去一趟和田,在出发之前,她用印着“策勒县农机公司”或者“策勒县政府”字样的红格子稿纸给她的同学们写信,并预先说定要搭乘的汽车,还要准备给舅舅们带的东西,甚至连缝被子的针线也不曾遗漏,她就这样满怀兴味地准备着这趟并不遥远的旅行。每年夏天,这情景都要重复一次,甚至,八二年的那场瘟疫也没能阻止她的行程。


瘟疫是怎么来的?有人说,是因为维族人打猎时,在芦苇荡深处打到了带着病菌的旱獭,也有人说,在引水冲刷沙丘,使之变成田地的过程中,埋在沙下的尸体被水冲了出来,它们身上带着四十年前的病菌,最先染上瘟病的人,是冲刷沙丘的人。

 

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和每年秋天的奇异景象有关——天空变得通红,秋天的晚霞都不能让天空变成那种可怖的红色——天黑得比任何时候都晚,好像有不属于自然的光线将天空照亮,靠近地平线的天空像被火烧得通红后还没冷却下来的锅底,泛着灰白的颜色——某些东西在这些异常壮丽而且长久不变的颜色里翻滚,你看不到任何灰尘、云雾,但却能感觉到那翻滚,极其缓慢、霸道。我不想多说了。


但妈妈的世界是完整的,旱獭、沙丘、血红的天空、腹泻、呕吐和死亡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妈妈的世界是无懈可击的。尤其是夏天,夏天可是很短暂的。就在这样的夏天,妈妈一股脑把家里的床单桌布全部洗干净,晾晒上一整天,再在晚上把它们铺在床上和桌子上,她坐在床边上,把最后的一点皱褶抚平,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第二天早上,她终于能够带着我,搭乘早就说好的军车,到和田去了。


她穿着她自己裁剪和缝纫成的浅颜色的衬衣,我还记得其中的几件,有一件淡绿色的,还有一件,在白色的底子上有蓝色的小花,还有一件,是她自己做的小领西装,灰白色,这些衣服,有的在多年后被丢弃了,有的是在她下葬的那天,在坟头焚化了。这些衣服,再也不存在了。而我,同样穿着她剪裁的衣服,样式全部来自一本名为《上海服装式样》的16开的彩色书里。在八十年代初,那些衣服,足够吸引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心灵手巧,我一点也没有继承下来,因为,她从来没有给我们机会,她骄傲而悲哀地包办了一切。


军车等在大路上,妈妈和司机打过招呼,拉着我上了车,反复几次,把笨重的车门关严实。我们的车消失在了被白杨树荫蔽着的大路上,把策勒县农机公司家属院远远地丢在身后。

 

大舅舅住在和田运输公司的大院里,院子种满了新疆杨,春天的时候,院子里落满了从杨树上掉下的青碧的小果子,一串又一串,一会儿就可以捡上满满一口袋。夏天的时候,地上就什么都不会有,白胶泥铺出的地显得非常干净,而杨树的叶子油亮油亮,被夏天的阳光晒得发黑,树下的屋子,因此会非常阴暗,整个夏天都是这样。


舅舅的屋子在这个大院里,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同样也被高大的白杨树包围,从他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别人家的后院和杨树间的小河,院子边缘,有杂乱的小树林和生锈的机器。夏天的黄昏,在孩子们嬉闹追逐过之后,总会有男人们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在河边擦洗,他们棕色的身体在黑亮的树叶间时隐时现。九点以后,什么声音也不会有了,什么人都不会去河边了。

我们在八点前后吃完饭,走出运输公司大院。通向街道的小路上空无一人,路两边尽是巨大的核桃树。


核桃树长到那么巨大,需要多久呢?没有人知道,在我们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是那样了,树干粗壮,树叶遮天蔽日,椭圆形的叶子,有的嫩绿,有的墨绿,每片叶子的叶脉都清晰可辨,走近一点的时候,叶脉的清晰,那种局部的清晰,似乎又滑稽,又慎重,走远一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在晦暗的光线里,核桃树像是深不可测的怪物,像是和地下某种可怕的力量接通了,在清晨或是黄昏蓝紫色的微光里,它们缓缓摇摆枝条,发出种种不可辨别、无从模拟的声音。核桃树形成一个迷宫,或者甬道,甚至可能是一个世界。人们从那些树间走过去,就像是被那浓绿的世界吞噬掉了。


我远远地跟在妈妈和舅舅身后,听到他们在说话,妈妈的声音被黄昏的空气割出小小的齿豁:“灵芝还不错,一到家里就知道干活,别的姑娘没有这么有眼色”,“不要太挑,你也不看看你们的自身情况”,“光文的脾气,没人能受得了”,突然,一个拐弯,他们不见了,连带着齿豁的声音也没有了,路的尽头是核桃树低垂的枝叶。心脏一阵抽搐,我赶上他们,和他们并列行走,心有余悸地不时地回头看看,空空的小路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风,核桃树的枝叶也不摆动。


核桃树的树干,到底有多粗壮?我们曾经试图弄清楚这一点。几个孩子,把身体紧紧地贴在核桃树干上,用手臂把树圈起来,看看需要几个人才圈得过来。我把身体贴到树干上,把手臂尽量伸展,下巴顶到了树干上,头使劲向后仰。可能是错觉:手指似乎变长了,可以一直伸长一直伸长。时间也变慢了。有一刻突然特别安静,别人的手臂还没有接过来,一阵恐慌袭来,那边的孩子不见了?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吞噬了?软软的、温热的手指突然爬进了我的指头缝,我们的头仰得太厉害了,大口喘息着。

 

妈妈不知道核桃树小路是多么令人惧怕,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在教训着舅舅:“你们不想五十岁才去幼儿园接孩子吧”,但她的声音马上就被和田市中心公园里的喧闹淹没了,这里是和田河上无数个水闸中的一个,浪花从水闸里喷泄出来,水闸上有个俄罗斯风格的泵房,泵房前的水泥栏杆上,爬满了孩子,害怕掉下去的,就紧紧抱着柱子头。波斯菊、八瓣梅、兔子花、太阳花、萱草、菖蒲种在公园里,整个夏天都开满了花,羊角奶因为也能够开花,没有被当作野草拔掉。


再远一些的空地上,靠近人行道的地方,防疫站的职员,摆着木头桌子,向过往的行人递送印着疾病常识的传单,有人在发放免费的药水。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商店已经亮起了灯,照着鲜艳的布匹、糖罐子。


妈妈的话题在那里被她自己打断了,她心神不宁地看着街道,说一些别的事:“苍蝇......医院过道的长椅子上都坐满了人......眼睛特别大......不准吃苹果......”直到穿过公园、广场,走到城市的边缘,她也没再提起舅舅的事。
就在那里,就在城市的边缘。

一座高大的清真寺矗立在大地上,像一炬幽暗的火焰,它实在太高大了,站在它的脚下,总感觉它在向你俯下身来,清真寺的背后,是一片空地,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沙漠了,天还没有全黑下来,还是灰蓝色,越靠近地平线,颜色越淡,淡到近乎灰白色,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晚霞。
做“沙目”的声音在清真寺里响起来了。
开始,像是询问,清新的、单纯的询问,像是一根青藤,悄悄地从泥土中探出了一点头,向着苍穹仰望,这询问似乎很快就得到了回应,这回应让那声音逐渐确定起来,由询问成为诉说和祈祷,那声音又洪亮又苍老,苍老的、洪亮的声音,带着回响,像根青藤,向着天空悠悠地生长上去,一路伸展着叶片,有时显得柔韧,有时候又高亢嘹亮,有时候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随即又变得舒缓,似乎要为自己的过分急切作一点回旋,这样反反复复许久后,那声音变得沉着、坚定,并不断递进,最后带着悲悯到达它极盛的顶峰,并且在那里停止。
就连它的回响也终于消失的时候,最后的一点晚霞迅速变成了紫黑色,惊慌失措地被吸进了天地相接的地方,夜晚来了。街道上起了一阵风,低矮的房屋像是歪歪斜斜地,向着一个方向倾倒,人影都墨黑墨黑地,被来历不明的天光拉得异常狭长,废弃的纸张,追着人飞。什么地方,有人“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大颗大颗的星星,一瞬间布满天空,在它们也终于停稳后,世界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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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今又是 2012-8-23 17:04
不知道作者是哪里人,感觉好像是可以联络的人。。。。。。
我大伯夫妇是解放后最早去新疆支援建设的上海专业人士,是和田中心银行的行长后调至乌鲁木齐专门筹建改革中的新经济体系。他们在和田度过了将近35年的岁月。我的两个堂兄也在哪里,现在一个在乌鲁木齐,一个回了江南。都是地道的”新新疆人“了。
写得非常好的文章,非常欣赏。谢谢你的介绍(是你写得吗?)。
回复 飞鸣镝 2012-8-23 06:05
像鲁迅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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