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an Diego Solanas执导的超现实主义短片《L'Homme sans tête》(没有头颅的男人)获得2003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提名和评委会奖,是属实至名归。泛黄的画面给电影渲染上一层淡淡的怀旧色彩,几场管弦乐运用得荡气回肠、扣人心弦,演员的表演细腻到位张力十足,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爱情故事,竟也折射出千阙值得深思的人生哲学。
在电影虚拟的城市中,囊中羞涩的无头男子给心爱的女子打电话,约她参加晚上举行的音乐会。电话中他语气彬彬有礼、声音温和深沉。得到女子应允后,他兴奋的在房间里跳起了华尔兹。那舞步多么浪漫轻盈,让人几乎忽略了他脖颈上光秃秃的一片,而相信他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中世纪骑士……
为了与她约会,他必须在商店买一颗合适的头颅戴上。可他接连换了几颗都不合适——那些僵冷的面罩让他看上去那么陌生,甚至连笑也变得不再自然。试衣间外,他碰到一个“妙龄女郎”。满腹狐疑的女子开口说话,他听到的却是老妪低哑沧桑的声音。
再让我们回过头去看看那个没有头颅的男人。他终于选了一颗满意的头颅踏上了约会的道路。他穿着得体精致的黑色西服,买花时善意的不让小贩找零。待人接物、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忧郁、谨慎、谦恭的迷人魅力。而当他走进洗手间换上那颗黑种人的头颅,狂喜到雀跃不止时,我居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般的无法接受——之前对他所有美好印象顷刻被撕裂,坍塌成一地狼狈不堪的碎片。怎么能是这样子,这副形象可不是我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gentleman。
终于,他意识到手上的肤色与头颅颜色的不一致,只能沮丧的赤裸着脖子坐到了女子的对面。没有料到,眼前这个笑容纯洁明亮的女子,竟毫不在乎他是否有没有头。这一刻,她只被他儒雅绅士的不俗气质和高尚品位所打动。当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那两张音乐会入场卷,桌面上,两只手终于深情交握在一起——又一个Happy Ending,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看到这里,我正要欣然莞尔、起立鼓掌,可接下来又陷入了沉思:在这样一个人人可以更面改目的社会里,男主角爱上的那个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你知道那张甜美笑容的背后,隐藏的是怎样一个真实的灵魂?
…… ……
人类无法摆脱的动物本性,是爱在发生时,定然要经历一层“审美”的过滤。才子佳人版本的经典组合,似乎是根植于每个人潜意识中的婚恋标准,这种审美与标准往往始于远距离的遥望。爱情最美好最动人、最令人难以释怀和充满创造灵性的那个时期,往往就发生在彼此相对含蓄克制、保持距离两相吸引的阶段。这样的距离是一条制造想象和幻觉的河,河岸那一边的人也因这模糊而遥不可及的距离产生神秘莫测的魅力。
爱是可以催眠的麻醉剂,让人在爱情发生之始盲目而偏执的搜寻对方身上的优质特征,然后将之无限度夸大,再将他残缺的部分由自己美好的想象去补齐。所以这世界才存在那么多网恋,存在那么多遥远的所谓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存在莫名其妙的偶像崇拜,存在那么多幻觉中滋生蔓延的爱情。
电影《Blindness》中,黑人瞎子在黑暗中对女人说,这一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宁愿这样盲着眼睛生活下去……那一瞬间我震惊了。是,失明让他们相互依赖并建立起一份微妙的信任与亲密。当有一天,他们的双眼不再被遮蔽,这份相濡以沫的依赖还会存在么,那份无关外表无关颜面的爱还会存在么。
卓别林的默片《城市之光》给了我最好的答案:当那个被他倾尽一切去医治的盲人卖花姑娘最终重获光明时,她看到眼前流浪汉时那个失落怅惘的眼神,足以说明了幻想中滋生的爱情在遭遇现实之光时,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大凡爱情,多数发生在自己的想象里。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思念往往比厮守更令人心潮澎湃、缱绻留恋。你在意识中与一个自我虚构的、并不十分真实的他恋爱。你总是成功的导演,他画了精致的舞台妆,又按自己的口味柔化他的人格特征,自由取舍他身上的种种标签。你有足够能力塑造一个你心目中至纯至美的爱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编排你们见面的场景,驾驭每一个童话般的风月细节。然而当你脑海中的剧情结束,你在现实中与他照面,就仿佛看到帷幕后台卸妆的演员,原来,原来竟也不过是市井中平凡无华的凡夫俗子而已。
所以人们常说近处无风景,生活在别处。远处的风景、远处的生活、远处的人,永远因为身份模糊、形象不具体而变得这般完美无暇。谁曾说,不热络也不容易破碎,不亲昵也不容易失望,不靠近也无所谓疏远。好像海市蜃楼一样,洞穿后,带来的反而是幻灭。
爱是距离染指的吗啡,多少幻觉存在其中,才得以对抗它另一头无可避免的虚无与空洞。有大智慧的人,一生都要与爱的对象保持一份骄矜的距离。不仅不去占有和攫取,就连剧烈的燃烧都要回避。因为过度的炽烈不会是爱情的常态。如同盛开在夜幕里的烟花,瞬间的璀璨流离后,它留下的只会是一地残碎的空壳。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