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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原藏《石头记》甲戌本“附条”铨辨 —— 兼论“庚寅本《石头记》”真伪之争 ...

已有 4313 次阅读2017-11-19 04:03 |个人分类:明清小说研究|系统分类:文学| 红楼梦, 陈传坤, 周汝昌, 伪造, 庚寅本, 陈传坤, 伪造, 庚寅本 分享到微信

胡适原藏《石头记》甲戌本“附条”铨辨—— 兼论“庚寅本《石头记》”真伪之争
陈传坤 

内容提要: 1927 年胡适重金购得孤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 1948 年周汝昌昆仲录成一部副本,至今秘不示人。 2012 年天津新见一种“庚寅本《石头记》”残抄本,其中一条二十八字眉批“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初查不见于现存甲戌本,却雷同于录副本“附条”批语,“附条”问题由此引发红学界激烈争论。 近日,甲戌本缩微胶卷“附条”照片公之于众,有关甲戌本“附条”存废之争、“庚寅本”真伪之争便有必要重新谛视与修正。 本文据最新缩微胶卷核查结果,推考甲戌本原本“附条”文字应作于 1930 年至 1949 年期间,意在向胡适“表忠心”; 1950 年摄制甲戌本缩微胶卷时,胶卷保留了第一回“附条”贴纸形态、第四回末叶残缺状态,甚至胡适批注、周汝昌题识均一一摄入,但书后刘铨福题跋和俞平伯后记并无拍摄; 1961 年台湾出版影印本时,胡适撕毁一纸“附条”,现藏甲戌本原件仅残留“予艹”字样,模糊了甲戌本入手时的原貌。 同时,本文证否了甲戌本“附条”制作者刘铨福说;但究竟何氏所为暂难遽判,仍待更多资料浮出水面方可定谳。
关键词:石头记 甲戌本 缩微本 附条 辨伪

1927 年 8 月,胡适在上海从胡星垣手中重金购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简称甲戌本《石头记》),并在次年作《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称“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①故此 1948 年 12 月胡适飞赴台湾亦携此本而去,之后,甲戌本原件寄存在美国康奈尔大学亚洲图书馆;2005 年初,上海博物馆以85万美金从胡适后人胡祖望手中购回(一说从台湾方面购回)②,藏于该馆善本库房。
2013 年 12 月,陶喻之查验上博现藏甲戌本《石头记》原件,发现第一回第十五叶背面上部果然有“粘贴纸条痕迹”,且残存“予艹(若)”一个半字,证实胡适原藏甲戌本曾被粘贴一纸“附条”批语,但余下文字显已失落。
2015 年 12 月,项旋调阅美国甲戌本缩微胶卷本(简称缩微本),发现该缩微本第一回确有上述纸条失传前的完整形态,以及文字完整的“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亦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的二十八字批语 ① ,佐证周氏录副本“附条”并非“齐东野语”。
本文所谈,即关于甲戌本“锁麟囊”中一纸“附条”引发的学术公案。可以说,缩微本“附条”完整存在,说明迟至 1950 年 4 月 12 日(承制方国会图书馆正式接收时间)“附条”纸条尚未脱落,而其上限时间则有待探讨。况且,项旋仅比对几个字就推测“附条”制作者乃清末藏家刘铨福,仍有商榷之必要。
职是之故,甲戌本“附条”究系何人、何时所作,胡适为何毁弃,其间究竟发生什么变故,诸如此类的问题尚未论定,亟待深入研究。鉴于笔者曾在“庚寅本”现身之初即参与交流,认为此本“实乃当代赝品”②,后因不愿变相炒热赝品而不作争论。但俗言, “愚者百愚必有一得”,近日随着甲戌本缩微本等新证据的浮现,笔者略陈一己之见,恳请海内外方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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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项旋:《美国国会图书馆摄甲戌本缩微胶卷所见附条批语考论》,《红楼梦学刊》 2016 年第 3 辑,第 1 页。
② 参见陈传坤《蒙府本〈石头记〉补抄之底本重考》“关于‘刻印本前身说’”一节(《红楼梦学刊》 2013 年第 4 辑,第 82
页)及《由庚寅本之真伪说开去》(《红楼》 2014 年第 3 期,第 19~20 页)。
③ 于鹏:《“庚寅本”第三回的贴条问题》,明清小说研究网·论坛, http : //www.mqxs.com/thread-11509-1-1.html ,发布时
间: 2016 年 6 月 7 日,登录时间: 2016 年 6 月 8 日。
④ 梁归智:《庚寅本:新发现的清代抄本〈石头记〉》,上海《文汇报》副刊, 2012 年 9 月 24 日。
⑤ 从“庚寅本”出现以来,先后有梁归智、沈治钧、乔福锦、周文业、赵建忠、任少东等学者以及广大“红迷”卷入争议漩
涡。 “证伪”方以沈治钧为代表,目前已公开发文五篇:《真假红学卮谈》,《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 2012 年第 4 期;《真假红
学续谈》,《红楼梦研究辑刊》第八辑( 2014 年 5 月);《再谈甲戌本附条》,《红楼梦研究辑刊》第九辑( 2014 年 11 月);《真假
红学三谈》,《红楼梦学刊》 2015 第 4 辑;《天津王超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辨伪》,《曹雪芹研究》 2016 年第 2 辑。 “证
真”方以梁归智和周文业等为代表,开始是网络发文,嗣后集结成书,参见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中州古籍
出版社, 2015 年;赵建忠:《新发现的〈石头记〉“庚寅”本》,《河北学刊》 2014 年第 2 期。

一、新出“庚寅本”引发真伪之争
2012 年 5 月,天津藏家王超在坊间购得一种残存十三余回之“庚寅本《石头记》”抄本,嗣后在孔夫子旧书网注册名“锦辉 hj”,将该本复印件以每部 680 元的价格拍卖。此本一出,立即引来红学家刘世德等出手,围观者甚多。
不过,个别网友注意到,王超自称 2012 年 5 月购得,但其展示的几帧原本照片,显示拍照时间在 2010 年 1 月 1 日。网友表示,过了 2 月 4 日(立春日)正是 2010 年的“庚寅年”,那么“庚寅本”所标“庚寅”是否暗示 2010 年 2 月后抄成?对此,王超解释称, “2010 字样是相机设置问题”。另有拍得复
印件者还发现, “(庚寅本)这个‘抄本’一直在不断修改完善中”,存在拍卖几次后再加贴条的“穿越”问题,尤其是第三回目录“(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之“荣国”二字,拍卖前后几次照片显示都不一致。
对此,赵建忠 2016 年 6 月 4 日转王超意见予以回应,称: “主要是回目贴条开始有,后来不慎丢了。(王超有丢前照片)影印时责编根据照片补上了字,且涂成统一颜色。……造成丢前原件与影印时不一致(的)情况。”③
那么贴条是何时丢失的呢?网友发现, “荣国”二字,在2012年5月12日到6月15日的四次
拍卖的照片中均显示是空缺;可是在6月 15日至 18日的第五次拍卖上,照片显示二字已被贴上了, “庚寅本”影印本亦如此。网友因此质疑,难道5月丢失的贴条6月又失而复得了?如果是这样,失而复得的东西应该倍加注意,怎么后来又再次丢失,以致2014年影印时不得不做技术处理呢?迄今王超不予回应。
这是后话,暂不去理。反正“庚寅本”甫一出现,即引来个别红学家重视。几个月后,梁归智在上海《文汇报》上撰文介绍,认定“这是一个清代抄本,其祖本为乾隆庚寅年(1770 年)抄本”④。从此,沈治钧、乔福锦、周文业等学者及广大“红迷”卷入争论。 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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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梁归智事后查知,其最早查阅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乃 1966 年修订版,并无此批;但是 1954 年版确有此批。 下详论,不赘。
②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309 页。
2012 年 10 月,梁归智在新浪博客上发文称,该本第一回一条眉批“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也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在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简称俞氏《辑评》)上查不到 ① ,在甲戌本影印本上亦无着落,却雷同于周氏录副本“附条”批语。
拔出萝卜带出泥, “庚寅本”这一特殊眉批的发现,让甲戌本“附条”问题浮出水面。2013 年 12月,陶喻之入库初步验证甲戌本原件,称“甲戌本上并没有这条批”。消息一出,一片哗然。但是五天后,陶喻之再次复检, “在甲戌本第一回第十五页另一面上部发现有粘贴纸条痕迹,残留‘予若’两字”
② 。此证“附条”确曾在甲戌本原件上存在过,而“附条”具体文字则失落了。

关于甲戌本“附条”问题,争论双方一时陷入胶着状态。但最早争论的“庚寅本”真伪问题,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沈治钧近作《天津王超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辨伪》一文认为“‘乾隆庚寅’字样乃现代人氏蓄意造假的作案标签”,并从版本校雠上举证 24 例,论述王藏“庚寅本”必定抄成于

图 1 网上流传之“庚寅本《石头记》”拍卖图,装订孔边有“乾隆庚寅秋日”字样
图 2 “庚寅本”影印本第一回“予若……”眉批,第 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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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沈治钧:《天津王超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辨伪》,《曹雪芹研究》 2016 年第 2 辑。
②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277 页。
③ 梅节:《周汝昌、胡适“师友交谊”抉隐—— — 以甲戌本的借阅、录副和归还为中心》,《海角红楼—— — 梅节红学文存》,第 395 页。
④ 梅节该文注释第 43 条中称:“从批语墨迹的深浅看,末句‘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似是后来添上者。 ”
⑤ 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先后修订 4 个版本,累计刷印 8 次。 据《辑评》书前“内容提要”和版权页可知,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 1954 年初版,古典文学出版社 1957 年初次修订作为“新 1 版”(“本书这次修订,多承住在昆明的葛真先生远道指正”),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 1960 年再次修订作为“新 1 版”, 1963 年重新修订作为“新 2 版”(“原引甲戌本系根据过录,讹误甚多,兹查对影印本重新订补,承戈润之先生相助”)。 1961 年 5 月,甲戌本《石头记》在台湾首次影印 1500 部, 1962 年上海翻印,此后国内多次刷印。 由此可见,俞氏《辑评》在 1961 年之后所修订[甲戌眉批]文字,其依据俞氏 1962 年所见甲戌影印本而为。
⑥ 梁归智:《关于王超藏本 〈石头记〉 的最新看法》, http : //blog.sina.com.cn/s/blog_663ab1aa0101a3sd.html , 发布时间:2012 年 11 月 4 日,登录时间: 2016 年 5 月 26 日。
⑦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170 页。

1956 年之后, “有意篡改脂批”, “种种迹象显示,该本伪造于 2010 年前后”。 ①而目前,梁归智、周文业虽然承认此本根据俞平伯《辑评》初版整理而成,抄成于 1954 年之后,但是又称“不排除抄写者手中真有一部‘古本’,甚至就是‘庚寅本’或其录副本的可能性”②,即不承认“庚寅本”是当代赝品。

二、“附条”存废之争升级
追溯起来,甲戌本“附条”问题的最早论述者当为梅节。在《周汝昌、胡适“师友交谊”抉隐—— — 以甲戌本的借阅、录副和归还为中心》一文中,梅节率先提出周氏为交换庚辰本把甲戌本原件借给陶洙抄录的疑问,证据是陶洙涉嫌在甲戌本原件上留下“雪鸿之迹”:
胡适的甲戌本曾落入陶洙的手中,有几个方面的证据。第一,陶洙自己的记载。……第三,陶洙在原甲戌本上留下“雪鸿之迹”。 ……己卯本第一回甄士隐欲为雨村写荐书,上竟有陶洙校改的蓝笔眉批:“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亦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 ”这使人怀疑现存己、庚本脂批,是否有陶某借汁下面的私货。 …… ③
按:这条“予若……”眉批,虽为陶洙用蓝笔抄在己卯本上,但除此以外,不但在甲戌本各种影印本上找不到,而且在现存各种《红楼梦》抄本上均不经见,故让人怀疑陶洙涉嫌伪造脂批 ④ ,并呼吁周氏录副本(指周祜昌、周汝昌昆仲 1948 年夏抄写之甲戌本副本)早日公布,以便查清问题。但周家人一再谢绝公布有关录副本此处的照片。
问题转机在一年后的夏季。2012 年 5 月,网上开始流传天津王超新发现一种“乾隆庚寅《石头记》”十三回半抄本上,竟然亦见此条“予若……”二十八字眉批,但与陶洙补抄在己卯本上之眉批相比,仅存一字之差,即己卯本蓝笔抄作“也不至于”,而“庚寅本”朱笔抄作“亦不至于”。后来又发现,此批存在于 1954 年版俞氏《辑评》第 51 页之“[甲戌眉批]”条下,但1963 年修订版《辑评》已删去了。⑤
由此,梁归智认为,这自然可以视作“庚寅本”从 1954 年版《辑评》中采择批语的一个“铁证”。 ⑥要指出的一个问题是,周文业认为, 《辑评》对于甲戌本批语的前后改订,除依据陶洙补抄之己卯本,还参考了俞平伯 1931 年“节抄脂砚斋评”之自藏戚序本。⑦对此,笔者不敢苟同。譬如,周文业举证称,1954 年版《辑评》出现了陶洙己卯本未曾抄录的一条甲戌眉批:
在 1954 年俞平伯整理《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和“庚寅本”中出现了陶洙己卯本没有的批语,即第 3 回中一条批语:
【正文】极恶读书。
【甲戌眉】这是一段反衬章法。 黛玉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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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171 页。
②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336 页。


当时俞平伯手中没有甲戌本,为何俞平伯 1954 年整理《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时,会出现了陶洙己卯本没有的甲戌本批语? 这只可能是由于俞平伯手中有自己过录的甲戌本前3 回的批语…… ①
但经笔者复核,发现其举证有误。其实,《辑评》1954 年版和 1957 版均同于己卯本,并没有此条眉批。只是在 1963 年修订版时, 《辑评》才于“黛玉亦常听见母亲说过”条目下加上此批(第 54 页)。根据俞氏在《辑评》 “引言”文末声明,应是俞氏据甲戌影印本添补。
此外,周文业从 1954 年版《辑评》前两回遗漏三条陶洙所抄甲戌批语而推理“肯定是很仔细地参考了 1931 年他自己的抄本”云云 ② ,亦难成立。未知其逻辑何在。
对于周文业所谓俞平伯《辑录》曾参考其 1931 年“脂批节抄本”一说,笔者又找到其他三方面反驳证据:
其一, 《辑评》 “引言”自称所据“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本”,就是“我现在有的是近人(指陶洙)将那本脂评过录在己卯本上的”,并没一字提及依据其二十年前曾“节抄脂砚斋评”之戚序本。
其二,胡适确曾在 1931 年春夏将甲戌本原本借给俞平伯看阅,且俞平伯遵命做了一篇三百字

图 3 《辑评》:左图为 1963 年版,有此眉批;右图为 1954 年版,并无此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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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第 221~242 页。
② 梁 归 智 :《往 来 微 信 研 红 趣 —— — 甲 戌 本 〈红 楼 梦 〉“附 条 ” 问 题 研 究 的 最 新 动 态 》, http : //blog.sina.com.cn/s/
blog_663ab1aa0101dm0r.html , 2016 年 6 月 2 日。
③ 周文业:《〈红楼梦〉版本数字化研究》(上),第 309 页。
④ 项旋:《美国国会图书馆摄甲戌本缩微胶卷所见附条批语考论》,《红楼梦学刊》 2016 年第 3 辑,第 12 页。
跋语,但对于甲戌本评价甚低。所以他只是“节抄”,而非全抄,而且抄就抄在戚序本上,并未“宝之”。其三,陶洙在抄录甲戌本时并未“依样画葫芦”,过录时喜爱他校、理校或臆改字形。譬如抄写时,随手将原本俗体字转化为繁体字。常见的繁化处理,如甲戌本“于”抄作“扵”或“於”、 “义”抄作“義”、 “冺 ”抄作“泯滅”等。陶洙也参照胡适论文改字,如甲戌本“血泪盈□”补成“血泪盈[腮]”、“极至”改作“及至”、 “适问”改作“适闻”、 “助你助”改成“助你[一]助”等。①诸如此类, 《辑评》悉数沿袭陶洙蓝笔抄写,可见《辑评》与陶洙补抄之己卯本的延续关系。
当然,俞氏《辑评》也有自校,如甲戌本、己卯本“笔伏”, 《辑评》改作“笔仗”;甲戌本、己卯本“词幻见
山”, 《辑评》改作“开门见山”等。此外,初版《辑评》也有自录讹误,如 1954 年版“三个假”,1963 年修订版改作“三千假”;1954 年版“其中因有”,1963 年修订版回改作“其中自有”等,均依甲戌影印本回改。
要之,俞氏整理《辑评》甲戌本批语时,基本源于陶洙之补抄,并无参考自藏“节抄脂砚斋评”戚序本之迹象。明乎此,则俞平伯《辑评》误收又误删此批,并不能证明其在 1931 年是否见过此批。那么此批到底源于何处?是否可能存在陶洙补抄时“借汁下面”?因为陶洙补抄所据本子来自周汝昌之手,所以周氏录副本是否有此批,逻辑上就变得关键起来。
2013 年 1 月 31 日,梁归智转发周伦玲的意见称, “周祜昌、周汝昌兄弟当年从胡适的甲戌本录副时,是抄写了这条批语的”,此批上行是“(附条)”,下行是“此后人批不必存玉言”,显为周汝昌所注。近日,梁归智又修正说,据周伦玲所传录副本此批照片,其在录副本上“真实存在形态”为(无标点,繁体字从右往左竖写):
(附条)
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朋友亦不至于如此矣亦不至似雨村之负义也
此后人笔墨不必存玉言 ②
可以说,甲戌本“附条”问题浮出水面,为陶洙补抄来源澄清了是非;但是,上博现藏甲戌本原件,是否有此“附条”?又成为解决问题的突破口。2013 年 12 月 17 日,陶喻之在上博藏甲戌本原件第一回第十五页背面,发现一纸粘贴痕迹并残留“予艹(若)”字样,但是脱落或撕下的纸条却渺不可寻。 ③ 至此,甲戌本“附条”问题变得愈加扑朔迷离,有关“附条”存废之争逐步升级。
2015 年 12 月,赴美访学的项旋调阅哥大图书馆藏甲戌本缩微本,惊喜地发现“附条”赫然在望 ④ ,并且完好无损。对此,项旋撰文公布照片并重点介绍,推测“附条”很可能是刘铨福所写,推论“庚寅本”乃赝品等,不赘。

三、甲戌本“附条”实乃后人制造
项旋撰文业已指出,甲戌本“附条”最早提及者正是周汝昌本人。在 1953 年版《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新索隐”之“贾雨村”条下云:
第九,婢为满洲某大家者;书中甄即贾,曹固满洲大家,颇疑即书中之雨村、娇杏也。雪芹极恶雨村,脂批屡言其为“操、莽”,为“奸雄”,又借平儿口骂为“饿不死的野杂种”。 盖雨村由贾府而跻身显贵,人品既本不端,故后来定是“负义”(甲戌脂本附条墨笔评语)。 谅后来贾家败事,雨村不但不救,反投井而下石焉。 ……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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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 1953 年,第 461 页。
② 退一步说,如果此“附条”并非甲戌本原本所有,即如有人推测的那样系周氏昆仲“附骥”原本,那么周氏却又在《新证》中隆重推出,甚至认为就是脂批,则其心理殊不可测。 当然,如“附条”系周氏故意夹带之私货,因而一再强调,亦不难想象—— — 盖因周氏曾有“曹雪芹佚诗案”、“爽秋楼歌句案”、“木兰花慢疑案”等累案重重。
③ 项旋:《美国国会图书馆摄甲戌本缩微胶卷所见附条批语考论》,《红楼梦学刊》 2016 年第 3 辑,第 18 页。

括号里的案语中,周氏明确提到甲戌本脂批有“附条”,而且是“墨笔批语”,这与录副本“附条”现存状态一致;且括弧号前所加引号之“负义”一词,确见于此条批语之中,当属可信。此外,从初版《新证》对此煞有介事的“本事索隐”,可见周氏当时应认为就是“甲戌脂批”,并过录在录副本上。 ②
但是,正因此需要注意,1976 年人民文学增订版和 1998 年华艺修订版《新证》,均删去全部第七章“新索隐”内容;而 2012 年中华书局增订版《新证》,据说因尊重周氏意见而恢复初版中“新索隐”内容,推后为全书第十章,但并没删去“附条”批语。 ③ 可见周氏并没像俞平伯那样,一看到甲戌本影印本无此“附条”便直接删去。此情况或说明周氏对甲戌本“附条”记忆深刻,不再相信影印本保留的是原貌而删去此批。
但是,再看周氏在录副本“附条”之后的加注,却又与上述做法自相矛盾。据周伦玲证实,周氏录副本在“(附条)”二字及批语二十八字之后,还有周汝昌手笔“此后人笔墨不必存,玉言”十字批注。

图 4 美国国会图书馆 1950 年摄制缩微胶卷之“附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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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吴佩林:《甲戌本〈石头记〉首页:胡适撕去了谁的印章》,《济南大学学报》 2016 年第 2 期,第 4 页。 在周氏录副本“凡例”页正上方,今存周汝昌注记:“括弧表原本误字,下仿此。 玉言识于成都,壬辰初秋。 亦表别体,以存原本之真。 又识。 ”对照录副本上的文字,确如周汝昌所注,如点睛(晴)、簿籍(薄藉)。
② 沈治钧:《真假红学三谈》,《红楼梦学刊》 2015 年第 4 辑,第 46 页。
③ 己卯本书前有陶洙己丑( 1949 )所写“题记”,详细介绍其抄补批语情况,云:“凡庚本所有之评批注语,悉用砂笔依样过录。……(补抄甲戌本)所有异同处及眉评旁批夹注,皆用蓝笔校录。……与庚本同者,以 ○ 为别;遇有字数过多无隙可写者,则另纸照录,附装于前,以清眉目。 ”参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3 年,第 1 页。
④ 项旋:《美国国会图书馆摄甲戌本缩微胶卷所见附条批语考论》,《红楼梦学刊》 2016 年第 3 辑,第 15~16 页。
⑤ 项旋:《〈红楼梦〉程高本纸厂印记考辨》,《红楼梦学刊》 2015 年第 6 辑,第 30 页。

而据考订,周氏录副本上所加括弧之处,应为周汝昌于壬辰秋(1952)任教成都时所作。 ① 录副本此处“(附条)”字样,当可循此例。因此周氏十字批注时间应在 1952 年秋季—— — 但这已是录副完工之后的第四个秋天了。
那么记忆力和眼力都在衰退的周汝昌,凭何判定“此后人笔墨”且“不必存”呢?要知道,几年前撰写《新证》,周氏定性为“脂本附条评语”并因此生发一段本事索隐的,态度为何如此遽然转变?不免令人猜想,也许因为其知情。正如沈治钧持论的: “我们很难设想,当时还是一个大学生的红学新秀(1948 年还是个燕京大学外语系本科生)周汝昌能够看出来‘此后人批(笔墨)不必存’,而资深红学家俞平伯(1931 年是已出版过《红楼梦辨》的清华大学国文系讲师)竟看不出来。”②因此,周氏批曰“此后人笔墨”,必有所依据或知根知底。
更为吊诡的是,周氏录副本上此处“(附条)”二字样和批语“予若……”二十八字皆系周祜昌抄写的,可是陶洙蓝笔补抄之己卯本上,却不见“(附条)”二字。由此可证,陶洙所见甲戌本,仅有批语二十八字而无“(附条)”二字,即应为胡适原藏甲戌本原件。故此,陶洙所借甲戌本恐非周氏录副本,而是胡适藏甲戌本原本。
或问,既然陶洙补抄甲戌本眉批来自甲戌本原本,而原本“附条”迟至 1950 年拍摄缩微胶卷时尚存,那么陶洙为何不加“附条”之类贴条?要之,陶洙从董康手接收己卯本之后,重新进行了装裱,也曾以双色笔补抄脂批并写了题记,明确指出是在无处可抄时才加以另纸。③而不论是甲戌本还是己卯本,此处天头尚空,足以抄下“予若……”二十八字眉批,无需另加一纸补抄。
退一步说,如“附条”二十八字果真为晚清藏家所为,何须另加一纸抄写?试看刘铨福在甲戌本上四则题跋,均在原本上直书,并不用另纸附益。所以,项旋认为甲戌本附条“为刘铨福所书的可能性较大”④,恐非事实。仅从项文所举五例字来看,唯有“能”、 “翁”两字类似,其余“此”、 “也”、 “不”三
字迥然有别,尤其是从运笔、笔锋和末笔笔势来看,不啻于南辕北辙。
不过,鉴定笔迹或印章问题确是很专业的学问,一般学者较难掌握,也易致误。项旋曾认为台湾东海大学所藏乾隆五十七年凝晖阁藏板《易研》卷三“上经”二十七叶天头有“万茂魁记”圆形印记及“本厂扇料”朱印,同于中国书店藏程甲本《红楼梦》第九十九回五叶天头之“万茂魁记”、 “本厂扇料”印记,由此认定两者刷印用纸来源一致,即程甲本刷印用纸亦如《易研》一样, “(产地)极有可能在江西、安徽一带”⑤。其实,该本《易研》印文作“芳茂魁记”,而非“万茂魁记”。一字相差,谬之远矣。
其实,与其说甲戌本原件“附条”笔迹与刘铨福的“非常相近”,倒不如说更类于俞平伯手迹。仅以甲戌本书后俞氏 1931 年 6 月 19 日“阅后记”题跋手稿来看, “若”、 “辶”、 “的”、 “又(友)”、 “亦”、“于”、 “此”、 “矣”、 “至”、 “似(以)”、 “之”、 “也”等十余字,两者在运笔笔势和字形结构上较近似,特别是“若”、 “于”、 “亦”、 “矣”等字较像。即便如此,笔者亦不认为原本“附条”即俞平伯手书,盖因俞氏不可能先在 1931 年制作贴条,然后在《辑评》1954 版收录而 1963 年版又删去也。职是之故,推论“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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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祜昌手稿相关字体来源于《我与胡适先生》书前彩图(第 30 页)和书内插图(第 91 页)(漓江出版社, 2005 年)。

图 5 左图:中国书店藏程甲本第九十九回钤印“万”茂魁记;右图:《易研》卷三“上经”钤印“芳”茂魁记条”制作者或刻意模仿俞氏手笔。
而与周祜昌手抄字迹相比, “附条”上的字体如“予(预)”、 “若”、 “至(到)”、 “遇(过)”、 “又(友)”、 “矣”、 “如”、 “之”、 “也”等 ① ,亦尤其类似,特别是“予(预)”、 “若”、 “也”字,几乎同一手笔。
此外,甲戌本书后刘铨福题跋均用语古雅,而“附条”二十八字措辞半白半文,亦可见“附条”文字非出于刘铨福手笔,也不可能是更早藏家所为。正如梁归智早期的判断: “‘予若能遇士翁这样的

图 6 左图:俞平伯手稿与附条字迹比对;右图:周氏手稿与附条字迹比对(中间为“附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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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梁归智:《庚寅本〈石头记〉的发现与研究》, http : //blog.sina.com.cn/s/blog_663ab1aa01019bs1.html ,发表时间: 2012 年10 月 13 日,登录时间: 2016 年 5 月 26 日。
② “五四”之后,胡适提倡白话文学,在文化教育界名声较大。 有些人提及他时,便常称为“我的朋友胡适之”。 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一书收录《文摊秘诀十条》一文,其中第二条云:“须多谈胡适之之流,但上面应加‘我的朋友’四字,但仍须讥笑他几句。 ”(初刊于 1933 年 3 月 20 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孺牛”)鲁迅与胡适交恶,顺便在此调侃,虽无特别用心,但也反映出当时学界某种浮夸和“傍大款”之风。
③ 关于罗尔纲 1934 年左右曾经手甲戌本《石头记》的记载,见于魏绍昌《亚东本〈红楼梦〉摭谈》一文脚注,云:“据汪原放说,胡适曾要罗尔纲(罗早年在北大求学时代,寄住在北平胡宅,做过胡适的秘书工作)手抄过一部《石头记》残稿本……此抄本或者就是残存十六回的‘甲戌本’,也未可知。姑志于此,待向罗尔纲先生请教。”参见魏绍昌:《〈红楼梦〉版本小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2 年,第 34 页。
④ 参见梅节:《周汝昌、胡适“师友交谊”抉隐—— — 以甲戌本的借阅、录副和归还为中心》,《海角红楼—— — 梅节红学文存》,第 392 页。 陈梦家、张伯驹曾从周氏之手借阅胡适甲戌本原本之说,为梅节首倡,然该文却未披露具体信源。 笔者近日驰函请教,梅老于 2016 年 6 月 2 日在电话中告知:“这一信息是当年燕京大学同窗告知的,即将写文追述此事。 ”
⑤ 参见苗怀明:《风起红楼》,中华书局, 2006 年,第 162 页。
⑥ 提请读者注意另一旁证,即周氏致函胡适也用“这样的……这样的……”程式化语言,比如 1948 年 10 月 23 日周氏致函胡适,即有“我有了先生这样的师友,又有这样(的)知己弟兄”云云。 此封信中,周汝昌向胡适介绍周祜昌困顿经历,并向胡适极力举荐周祜昌《抄后记》,其用意可与甲戌本“附条”命意对看。
⑦ 设若周氏录副本“附条”与缩微本“附条”字迹相一致,则可判定必系周家人所为。 因为同时可接手甲戌本及周氏录副本者,必属周家人。 而细观周氏副本上,已有三人手迹:周氏昆仲抄写并作题跋,而封面则为其父周景颐(号幼章)题签。据称,周景颐笔致敷畅遒利,“书法的名气不小……功底是欧楷,笔墨扎实之极,然后习行书,则认上了东坡。 ……他最晚期的字是学赵子昂的《织图诗》草书墨迹,只是喜其草法简古……”(参见周汝昌:《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5 年,第 7 页)老人似乎更契合缩微本“附条”字体圆熟的风格。另据周伦玲透露,周氏录副本上“附条”笔迹不像周氏昆仲平时写字的风格;而梁归智看到录副本“附条”照片后,亦表示其上字“尽量模仿原抄本”,但认为非“写”附条而是“抄”附条。

朋友’之表述,更像清代通俗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有清末民初的白话风格。”①况且, “附条”既有大白话“这样的朋友”,便令人遐想鲁迅 1933 年对于“我的朋友胡适之”的调侃 ② , “附条”用语大有刻意迎合胡适白话文主张,意在向胡适“表忠心”。因此,甲戌本“附条”文字不经意间流露出白话文运动的流风余韵,必然是俗语“我的朋友”流行之际,即 1933 年左右篡作的。而胡适 1927 年购藏甲戌本之后,先后有俞平伯、浦江清、罗尔纲 ③ 、周氏昆仲、王际真等过手,且暂时仍不能排除陶洙(心如)、陈梦家也可能借阅 ④ ,似乎每一人都有嫌疑。
在此不妨进一步推测一二。还在 1948 年 7 月 22 日,周汝昌写下《跋胡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并于三日后寄送胡适, “请求指正,并设法介绍他报刊登”。对此,胡适并未应承,还浇了一盆冷水。他在周氏来信手稿中关于“白话文”主张的一整页“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并在次月 7 日的回信中批道:“你的古文工夫太浅,切不可写文言文。你应当努力写白话文,力求净洁……”⑤
查周氏手稿,在胡适打叉一页上,原来有“雪芹作书于乾隆初年,只是自抒怀抱,应无预计务入后世《白话文学史》之心,其行文本多文白相杂……”等语,对胡适大著《白话文学史》极尽讽刺之能事。师徒交谊从此不谐,遂成为一段红学史上的学术公案。又,1948 年 9 月 19 日周氏回函,称“我的文章写不到好处,是实在的,但自幼写文言确比白话来得习惯些”云云。亦可见,周氏自幼擅长的是文言,后来偏爱的是“行文多文白相杂”。此与“附条”措辞文白相间,既有文言“予若”又有白话“这样的朋友”等表述,可谓暗通款曲。 ⑥
职是之故, “附条”制作者似乎已呼之欲出,但现有资料仍不足以遽断,亟待周家公布录副本此处照片,以资证伪或证实。 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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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沈治钧:《真假红学三谈》,《红楼梦学刊》 2015 年第 4 辑,第 48 页。
② 上海博物馆现存甲戌本曾留下多人题跋,对此“雪鸿之迹”现象,不妨名之曰“后人附骥”。 对于不同人在甲戌本上的题跋,胡适在不同时期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引人深思。 关于胡适、周氏交往关系抉微之作,前有梅节《周汝昌、胡适“师友交谊”抉隐—— — 以甲戌本的借阅、录副和归还为中心》一篇,为扛鼎之作;近有吴佩林承其余绪,又有拓展,可参见吴氏《甲戌本〈石头记〉首页:胡适撕去了谁的印章》一文。 吴文依据录副本首叶并无胡适两方印章而推测:周氏过录前,甲戌本仅被撕去一角较早藏家的印章;及至周氏过录时,周汝昌擅自在原本首叶右下钤上两方“顨父”章,并在第一本后题写跋语。 胡适发现后,便亲自撕去甲戌本首叶此处带有周氏印章之“一块纸”,而在文中隐约交代撕去的是“最后收藏人的印章”。 据查,美国缩微本此叶状况同于影印本面貌,即有补字和“胡适之”章。 因此,此处字纸如确为胡适二次撕去,则可能是 1948年 12 月周氏还书至 1950 年 4 月拍摄缩微本这一段时间内所为。
③ 本文有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缩微胶卷之细节核实工作,由正在美国访学的项旋博士代劳并私信告知,特此致谢。

四、胡适因故撕掉甲戌本“附条”
迟至 1950 年 3 月,甲戌本原件上还存在“附条”,那么“附条”又因何而不复存在呢?对此问题,正反双方各执一端。沈治钧认为,录副本“附条”文字应为当代人伪造。他分析,俞平伯终其一生也没有亲眼看到过甲戌本附条,所以 1954 版《辑评》误录了陶洙补抄的这条批语,而在 1963 年修订时,又依据甲戌影印本删去, “这证明该附条产生于 1931 年 6 月之后,即 1948 年夏季及此后的秋冬之际”。 ① 细思起来,这或许暗指“附条”为周氏昆仲伪造。
而梁归智、周文业等认为, “附条”很早就出现在甲戌本上,可能是较早藏书者粘贴。近日,周文业又发网文论述, “甲戌本上贴附条者就是撕去一角上盖图章者”—— — 即认为“附条”是甲戌本最早的藏家贴上去的,就是凡例首叶首行被撕掉的印章所有者云云。
其实,欲追究甲戌本“附条”因何不复存在,还与“附条”制作者何许人密不可分,这可从胡适的态度上看出来。既然周氏可以在录副本工作几年之后批注“此后人笔墨不必存”,那么胡适想必也能看出“附条”问题而有所反应。
实际上,胡适在推出台湾影印本的时候,已出于某种顾虑而对影印本做了一定限度的芟荑、修补工作。将台湾影印本与美国缩微本相互对比,似乎可大致推知胡适在处理“附骥现象”②时的纠结心理。因笔者暂未核验甲戌本缩微胶卷的全部细节 ③ ,暂以已核实的几个关键问题举例分析。
首先,台湾影印本已据他本对大幅残缺叶予以增补,而美国缩微本一如原样残缺。据胡适介绍,甲戌本到手时仅存十六回,每四回装订一册。因此,第四回末叶就是第一本的封底,胡适入藏时就已磨损半叶,第四回正文末缺损一面。查美国缩微本,此叶却依然保留残缺状,可证至少在 1950 年拍摄缩微本时,胡适未作补阙工作。但在 1961 年台湾影印本上,此处已有九十五字补抄: “事,自有他掌管……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消了。”补抄之后低两格,有三行墨笔文字说明:
此叶下半叶“事”字起原残缺,胡适依庚辰本脂砚斋重评本补钞九十四字,又依通行校本补一“闹”字。
查己卯本,此处并不残缺,但是胡适一直没机会亲眼见到;而己卯本首次出版影印本,也是在胡适 1962 年 2 月去世以后。而庚辰影印本首次出版的时间是1955 年,正是胡适在世之时,不过直到1957 年胡适才得以见到,1959 年才获赠一部。 ① 因此,台湾于 1961 年影印甲戌本时,胡适据以补抄,无甚不合历史之处。但诡异的是,此处明确说“胡适”补抄云云,但落款却无胡适之印章。这与胡适在甲戌本上补添文字必加印章的一贯风格大为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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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 368 页。 1959 年 11 月 11 日,胡适函《与王梦欧书》云:“承先生送我一部《庚辰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分感谢。 ……前年( 1957 )我在林语堂先生家中看见这部影印本,就想托人买一部,但至今还没有买。 ”
② 胡适援引涉红资料,曾不止一次涉嫌移花接木。 譬如,关于胡适在《红楼梦考证》手稿初稿中所引程伟元序,出现“石头记”等诸多异文疑案,俞平伯在 1952 年初版《红楼梦研究》中曾疑惑不解地称, 1927 年亚东重排本程伟元序内也作《石头记》,“就是胡适的《考证》引程序,亦是这样的文字,不知是什么原故”。 直到三十年后,这宗胡适引文迷案才揭开真面目,原来胡适引文并非迻自萃文书屋原本《红楼梦》,而是来自光绪间《增评补图大观琐录》。 参见陈传坤:《〈红楼梦〉版本“二元论”诠考—— — 以第五回“悲金悼玉”与第二十二回宝黛钗谜诗为中心》,《文学与文化》 2014 年第 3 期,第 6 页。再如,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描述的“戚本”,与现存四种版本“戚本”相比,在夹评回目、总评回目、抄手情况等三方面都有出入,因此有论者认为“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胡适所指‘戚本’绝对不是现存戚本”。 参见王雨容:《胡适所指“戚本”究竟为何版本》,《红楼梦学刊》 2015 年第 6 辑,第 44 页。其实,不仅在涉红资料上,胡适在史料性自传中也有故意鱼目混珠之嫌。 《胡适自述》一书,乃胡适生前唯一亲笔撰写的自传,亦是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名作,但几年前陈丹晨先生撰文称,“我的母亲的订婚”这一章节的某些情节,应该袭自《聊斋·邵九娘》。 参见陈丹晨:《〈胡适自述〉中的小说》,《新民晚报》 2014年 5 月 19 日。 该文指出:“首先是胡适自己也承认写这章时,采用了小说写法,而且颇为得意。 ”


经查,原来台湾影印本此处补抄,确非胡适亲为,应为某人代笔。胡适档案馆藏周叔厚致函胡适云: “……又第六十二页背面,补抄九十五字,惜非先生亲笔,殊觉减色不少,亦未注明何人奉命代抄。他年考据家或将为此九十五字墨迹,大费考察了。”对此,目前尚不知出自谁人手笔,亦不知胡适如何作答。
可以说,在处理甲戌影印本补抄文字之时,胡适让人代笔而不做说明,似有鱼目混珠之嫌疑;而这种以假乱真的行为方式,亦与处理“附条”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或佐证,甲戌影印本未尽依原貌,虽有“胡适”白纸黑字为证,也未可轻信。 ②其次,美国缩微本与台湾影印本上呈现出来的题跋差异很大。比如,刘铨福、胡适、俞平伯、周汝

图 7 周叔厚致函胡适,论及代笔补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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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氏此章“顨父”,还出现在周氏甲戌录副本前题诗《君度录雪芹真书成,题卷首二律句》首行下“雁黼”署名旁。“父”,同“甫”。 “顨”,乃“巽”字篆书变体,据《周易·巽卦》:“巽,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周氏似谓坎坷人生中遇见大人(胡适)。 又,巽,从二巳、从共,本义(一起)辅助、(合共)翼辅之意,周氏似暗指昆仲联袂共襄录副本盛举;又与“雁黼”之“雁”字含义相契合。
② 参见周汝昌:《我与胡适先生》,第 120 页。
③ 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 328 页。 宋广波认为,因为甲戌本胡适最前一条“题记”写在刘铨福同叶,所以没有删去。 笔者认为,当时影印本确有局部删去技术,如胡适果真想删除殆尽,自然可以删去自己的全部痕迹,所以甲戌本撕去“附条”后仍残留“予若”二字,但已在影印本上彻底清理。 此条胡适题记仍影印出来,或是胡适故意留存,以示自己经手之痕也。
④ 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 416 页。
⑤ 宋广波编:《胡适批红集》,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第 480 页。
⑥ 据核实,美国缩微本上,青士、椿余、刘铨福三人题跋及叶眉上胡适之一条批注均无存,即缩微本上胡适之四条题跋,删去了一条,仅留存三条。 此留存问题,项旋认为“扫描时漏掉的可能性大”,而周氏“谨识”完全可以不扫描,结果却扫描了,“说明(遗漏俞氏题跋)不是故意的”。
昌等都在甲戌本原件上写下长短不一的题跋或批注,在摄制缩微胶卷和制作影印本时,诸人题跋的去留问题似乎曾困扰着胡适。众所周知,1948 年夏,周汝昌在“先斩后奏”过录副本之时,曾在甲戌本上述残缺叶之后题写两行三十余字“谨识”,并钤“顨父”阳文方章 ① ,云: “卅七年六月,自适之先生借得与祜昌兄同看两月,并为录副。周汝昌谨识(顨父),卅七、十、廿四。”周氏在原本上写下这条“谨识”,无疑是想为自己的录副本留下一个“户籍证明”。回想当初师徒交往亲密之时,周汝昌曾将偷录甲戌本之事向胡适坦白,胡适并无不悦表示,爽口答应给录副本写一个题记。但世事难料,战乱之际,周氏录完副本后将甲戌本原本“完璧归赵”之时,却未得见胡适一面。②尔后,胡适携带甲戌本和父亲遗稿飞赴海外,给周氏录副本写题跋之承诺就此落空。
1961 年制作台湾影印本时,胡适将第一册末周氏“谨识”一页、全书后俞平伯“阅后记”一页、书末另纸三条胡适题跋等一起删去;但是,保留了全书后刘铨福跋语四则及胡适题记一条。 ③ 这种做法可以理解,并无不当。因为胡适要把孤本甲戌本“真面目”揭开给世人看,要把他入藏以后的题跋等一概删去,正如他在《影印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中所称: “……我才决定影印五百部,使世间爱好《红楼梦》与研究《红楼梦》的人都可以欣赏这个最古写本的真面目。”④其未刊稿《附:校勘小记》一文亦曰: “此本是一个很工整的钞本……我的意思是要保存这个甲戌本的原样子。”⑤可是很难想象,在 1950 年缩微本上,不但存有胡适之题跋,而且存有周汝昌“谨识”一叶,可是刘铨福四则跋语和俞平伯“阅后记”却无踪影了。 ⑥
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反常现象:如果周氏和俞氏题跋一起删去,可以说明是胡适为了保存甲戌本入藏之时的原貌而为;如果两者全部保留,也可说明胡适对两位经手人一视同仁;甚至说,仅仅保留俞氏跋语,也符合情理,因为俞氏题跋毕竟还是“胡适先生命为跋语”,而周氏跋语却是“先斩后奏”。但胡适却反其道而行之,保留了不该保留的,而删去了应该保留的。
那么,胡适如此做法,究竟是何微妙心理?其实不难推求。俞氏虽然是“命题作文”,但在行文中对甲戌本评价甚低,竟然称“然此书价值亦有可商榷者”,并举证三端论述之,甚至以怀疑的口吻反问道: “岂亦脂斋手笔乎?”俞氏这一答卷,自然大出胡适意料,与胡适当初命其题跋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① 故此,在拍摄胶卷时,胡适特意删去不存。
而反观周氏“谨识”,客观叙述,并无甚褒贬色彩,留下来传扬四海则可以赢得“提携后生”、 “未尝自秘”之类美誉。 ② 总而言之,此亦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是,这一点也许是那些推重胡适人品、学品之“胡迷”所不愿看到的。
总之,以上有悖事理人情之做法,如果联系上述甲戌本“附条”问题,似乎也可以解释了。胡适在看出“附条”贴条之后,应该明白制作者的身份和意图。制作者并没有在甲戌本原本上涂鸦,而是用一纸随时可去可留而又不毁坏原本之贴条—— — 如此示好之“附骥”,博君一粲, “我的朋友胡适之”谅必不会太计较罢?果然,胡适悄无声息地从甲戌本上撕去。此微妙心理正如请人代笔补抄半叶而借用胡适之名一样,大概出于某种不能为外人道的缘故。这正如沈治钧的推论, “胡适把它给撕扯掉了,理固宜然”。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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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周汝昌曾对俞平伯在甲戌本后的题跋表示极其不满。 1948 年 9 月 19 日周氏致函胡适有云:“先生平心而论,俞跋
见地,比我如何? 俞跋文字,比我如何? 他的表面篇幅虽小,但也并非简练精采,若再论文字,不但先生的严刻批评下,交代
不下去,就是拿到作文班上,教员也不能‘文不加点’。 请先生恕我放肆,唐突先进。 ”
② 回顾起来,胡适身上的光环和与学人交好的口碑,确实在学界人人称道。 胡适自说缩微本一共三套,分别曾送王际
真、林语堂和哥大图书馆各一套;但根据制作清单,应该总计拍摄五套,至于各在何处,待考。
③ 沈治钧:《真假红学三谈》,第 48 页。

原载:南开大学文学院《文学与文化》季刊,201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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