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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节,红学界的杂文家——《海角红楼——梅节红学文存》阅读札记 ...

已有 3072 次阅读2014-7-30 08:40 |个人分类:明清小说研究|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梅节,红学界的杂文家

——《海角红楼——梅节红学文存》阅读札记

 

吴营洲

 

 

拜读梅节先生新出版的《海角红楼》一书,深深感到,梅节先生当是“红学界的杂文家”。他具有杂文家的许多优秀特质,诸如敏锐的眼睛,渊博的知识,独到的见地,犀利的语言,刚直的秉性,以及慈悲的心怀等;他写的许多红学论文,极具杂文风骨,将学术文章写得如正宗杂文般大气磅礴、振聋发聩者,在红学界真不多见;他所研究的虽是《红楼梦》——一个“与世无干”的文学文本——但其“直面现实,激浊扬清”的精神气概,颇有鲁迅先生的高风逸韵……

 

敏锐的眼睛

 

梅节先生身居香港,远离大陆,距祖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可谓“路远山高”,但他总是能透过地域的隔阂,变换的风云,人为的魔障,喧嚣的世事,看穿事物本相。在我看来,仅从两件“公案”上——一件是因戴不凡先生引发的“《红楼梦》著作权案”,一件是轰动一时的“曹雪芹佚诗案”——便可感知到梅节先生那双敏锐的眼睛。

我们知道,否认曹雪芹的著作权,称曹雪芹不是《红楼梦》一书作者的,“代不乏人”,用梅节先生的话说就是:“《红楼梦》究竟是谁写的,著作权问题像断不了根的疟疾,隔一段时间就发作。早入行的参加过论战,打过群架,明白问题的症结,算解决了。新入行的不知道。新人多了,觉得著作权还是有问题,又提出来。结果,又把老资料抖出来吵一次。”[①]在“红学史”上,第一次因此而引起轩然大波的,当是戴不凡先生。戴不凡先生1979年在《北方论丛》创刊号上发表了长文《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称《红楼梦》的真正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石兄”,即自称“石头”的那个人;是曹雪芹在“石兄”旧稿的基础上,“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才将一部黄色小说改作成了伟大的文学名著《红楼梦》。

此论一出,硝烟骤起。凡是喜欢《红楼梦》的,都对这个话题感些兴趣。梅节先生自不例外。梅节先生在研读了戴的雄文后,敏锐地发现其观点根本站不住脚。于是撰文称:“任何要剥夺曹雪芹著作权的人,总要面对两个棘手的问题,一是如何否认雪芹友人及同时代人的有关记载;二是提出更为有力的材料证明《红楼梦》作者另有其人。”而戴不凡先生对待这些问题,如明义题《红楼梦》诗序中的“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畸笏叟“甲午(申)泪笔”中的“哭芹”,永忠读《红楼梦》中的“哭曹侯”等,统统避而不谈。其次,戴不凡先生还对相关史料进行了“篡改”,如《红楼梦》第一回贾雨村对月寓怀的那首诗,甲辰本、甲戌本均有一批:“余谓雪芹撰此书,亦有传诗之意。”则被戴“篡改”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诗词,亦有传诗之意”。补进去了“诗词”二字,于是,曹雪芹的身份“也就从作者变为编辑”……最后梅节先生感慨道:“真是: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红学歧途,可胜浩叹!”

再就是,我们知道,曹雪芹其人“工诗”(张宜泉语),其诗风几近李贺。但而今我们能见到的曹诗,除了“镶嵌”在《红楼梦》中的,只剩下了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②]然而在1973年前后,社会上突然传出消息,说发现了曹雪芹的一首佚诗——《题琵琶行传奇》。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印的《红楼梦研究资料》,登载了这首诗,共八句: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绿樽那蕲感茫茫。

西轩鼓板声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一时间,同好者争相传抄,奔走相告。

1974年9月,吴世昌先生、徐恭时先生联袂撰文,认为“从这诗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韵律、技巧等种种方面加以考察的结果,认为这是雪芹原作,绝无可疑。”并盛赞“雪芹此诗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浑成的优秀范例”。因此,这首“佚诗”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国。

1977年,陈方先生撰文对“佚诗”的真实性明确地加以了否定[③]。这样—来,激怒了吴世昌先生。于是吴世昌先生再次撰文,洋洋洒洒两万余言,引经据典,慷慨陈辞,确认佚诗“不伪”。特别是针对有人说此诗是周汝昌先生“拟补”的,他则痛斥道:“以周汝昌的材质,断补不出。”

随后的1979年,梅节先生则撰文,直言“佚诗”的作者绝非曹雪芹,并敏锐地指出这是一桩“骗案”。紧接着,吴世昌先生撰文反驳梅节先生,坚持“佚诗”为真。梅节先生又撰文反反驳[④]。于是,论战双方,唇枪舌剑,势若水火,俨然要“几挥老拳”……

待最后真相大白,“佚诗”确为周汝昌先生“拟补”时,“举世皆惊”。

坊间有传言称:吴世昌先生的一世英名,就毁在了这首“佚诗”上;吴世昌先生也因此而被生生气死了。

 

渊博的知识

 

梅节先生之所以具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拥有了渊博的知识。对任何事物的判断,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知识积累之上的。拥有的知识越渊博,对事物的判断就越准确,越正确。

世事喧嚣,人心险恶,许多事情常常会出乎人的想象。就所谓的“曹雪芹佚诗案”来说,现在虽已“尘埃落定”,成了笑谈,而在当时,“论辩”的双方可是“你死我活”。连读者都读得惊心动魄。文史大家吴世昌先生力主其“真”,并为此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声名”,甚至说出“以周汝昌的材质,断补不出”这样的狠话。估计周汝昌先生当初听到这话时,当会哑然笑喷。不以为忤,反增其乐。而梅节先生直斥其“伪”,则完全是建立在“渊博的知识”之上的严谨考辨。梅节先生分析道:

 

第一句,“唾壶崩剥慨当慷”,就露出破绽。“慨当慷”、“慨以慷”、“慨而慷”……这种构词法,在古代诗词中是比较少见的。毛泽东之“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实开其端。以后变例成正例,“慨而慷”之类的说法流行起来,成为风尚。“曹雪芹”亦未能免俗,“慨当慷”三字,留下了时代的烙印。

但更重要的是内容方面的问题。敦诚写《琵琶行传奇》只是填词,并不是编脚本。从填词到演出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敦诚只是把填词让朋友们传阅,并没彩排后招待大家看戏。拟补者由于不了解实情,却为敦诚安排了一场有声有色的演出:“月荻江枫满画堂。”台上是“红粉真堪传栩栩”,台下是“渌樽那蕲感茫茫”,场面是热闹极了,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缺点:压根儿没有这回事。……

且细味雪芹原句,此诗前面部分应集中刻画、形容敦诚所作传奇之高妙,而末句转出白傅激赏,吩咐小蛮、樊素“排场”,始前后一气,结得别致。绝不会像伪诗一样,上半写阳间唱戏,下半写阴间排戏,屋上架屋,有何“新奇可诵”?

 

在这场论辩中,梅节先生以“完胜”收官。这也该是梅节先生在“红学史”上最为辉煌的一笔。

除此之外,透过《海角红楼》一书可知,梅节先生的研红文章,几乎遍及红学的各个领域,像曹雪芹佚著《废艺斋集稿》质疑,曹雪芹画像考信,曹雪芹与皇八子,史湘云的结局探索,析“凤姐点戏,脂砚执笔”,曹雪芹的卒年考证,论己卯本《石头记》,论《红楼梦》的版本系统,《红楼梦》成书过程考,曹雪芹、脂砚斋关系发微,乃至曹雪芹小像之谜等,如果没有“渊博的知识”,当是很难做到的。有些话题,倘若没有严谨的考证,认真的研究,对于一个真正的学者而言,恐是碰都不敢碰的。

 

独到的见地

 

梅节先生称,他对《红楼梦》的研究,“始终属业余性质”,又说自己是“门外谈红”。平心而论,说自己是“业余性质”,这是“自谦”,也为“实情”。在我国,除了那些因“研红”而领取俸禄的少数人外,几乎所有的《红楼梦》研究者都属“业余性质”。若说自己是“门外谈红,只不过为当时的国内红学热潮所吸引,聊敲边鼓,无甚高论”,则就过于自谦了,也与实情不符。在我的感觉里,梅节先生对《红楼梦》的确是“业余”研究,但他研究的问题绝不“业余”;梅节先生“门外谈红”不假,但他绝对深谙《红楼梦》的“门里壸奥”。从2004年起,梅节先生就一直是“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这一称谓可不是自封的。之所以如此,当是出于他对红学有着特殊贡献及独到见地。

据我所知,有论者称,梅节先生的红学思想,“自成系统”。[⑤]

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蔡义江先生说:梅节先生关于曹雪芹卒于甲申年春(1764)的考证,在多种说法中最为合情合理,经得起时间检验。

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杜春耕先生说:梅节先生关于“《红楼梦》二十八回以后在写法上改变了”的说法很严谨和富有说服力,对人启发很大。[⑥]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的著者刘梦溪先生说:梅节先生对“壬午除夕”的明文重新作了解释,“是对红学考证的一个贡献”。[⑦]

另有文章称:

 

胡适建立新红学,依靠脂本、脂评。胡认为《红楼梦》最初只有一个版本,即脂砚斋评本(简称“脂本”)。梅节通过对《红楼梦》版本的研究发现,胡适等人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在曹雪芹还在世时,就已经有了两个本子,一个叫《石头记》,一个叫《红楼梦》,在贵族子弟中传阅。这是首次对新红学一个版本系统论提出挑战。……梅节说,在研究学问上,他崇拜鲁迅。鲁迅读常见书,不矜秘本,重视常识,根据常理来判断,更容易接近事实真相。

正是在“重视常识,重视常理”的原则上,梅节靠仔细求证的精神,在红学领域取得了令人惊羡的成就。1988年文化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编著的《红楼梦大辞典》,给十五位著名研究者冠以“红学家”称号,梅节名列其中。这一年,梅节60岁,年纪最轻。[⑧]

 

当然,“红学家”这一称谓未必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有些人对此甚至都“避之惟恐不远”。我想梅节先生也未必十分在意。因为梅节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什么红学家,甚至连带引号的‘红学专家’也不是。”但是,对于一个曾经,乃至长期,研究并喜爱《红楼梦》的学人来说,被冠以“红学家”,终归是一种肯定。尤其是被《红楼梦大辞典》这样“权威”的典册所“彪炳”。

 

犀利的语言

 

“红学”问世后,各个“门派”应运而生,诸如“索隐”,“考证”,“文艺批评”等,而有些派别,实难归类,于是梅节先生等便给起了一个“官名”——“龙门红学”。

梅节先生称,“龙门红学”意思有二:一是“当红”,“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二是“闲扯”,“摆龙门阵”,“茶余饭后可作谈助,并无真正的学术价值”。

坦率地讲,听罢此番解释,不禁击案叫绝。感觉太贴切太形象太传神太可乐太啥啥了。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这是典型的杂文语言。一如鲁迅先生所言,“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

先说第一层意思。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两个小人物”一举成名,令人刮目。有心者似窥得“龙门”捷径,暗忖“大丈夫当如是也”。梅节先生火眼金睛,直指此类人皮下马脚——此乃“龙门红学”。寥寥四字,极尽褒贬。宛若小丑脸上的那团白粉。

遗憾的是,物换星移,此类人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人称,而今红学界的“乱”和“烂”,就和某些人的“小人物情结”有关。希望自己也能一夜爆红,风光无限,进而跻身宦海,赢得生前身后名,所以在研红时,故作惊人之论。只图哗众取宠,全无学术道德。

再说第二层意思。梅节先生称:“龙门红学”的开山之作,当是周汝昌先生1949年发表在《燕京学报》上的《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它将“龙门红学”提升到了“学术层次”。它论证了两个互相关连的问题:一、贾宝玉的妻子是史湘云;二、史湘云是脂砚斋即曹雪芹的“新妇”、遗孀。梅节先生指出:“如果此说可以成立,历史与小说之界限尽泯,贾府和曹宅就可以完全打通。《红楼梦》最终的‘宝湘姻缘’,转为现实的曹雪芹——脂砚斋夫妻档,则《红楼梦》‘虽非流水帐式的日记年表,却是精裁细剪的生活实录’乃无可争辩的事实。”这种犀利的语言,可谓一针见血。

有“开山”者,便会有“后继”者。“后继”者都是谁呢?恕我不恭,“太极红楼”或许是,“红楼解梦”或许是,“刘氏秦学”或许是,“活说红楼”或许是……限于“篇幅”,就不一一例举了。其实这也是“秃头上的虱子”。你懂的。

曾几何时,在红学界,“程前脂后”说一度甚嚣尘上。其始作俑者,或是欧阳健先生。他以甲戌本不避讳康熙之“玄”字为由,把甲戌本说成是“民国以后为迎合胡适的需要”而“伪造”的。欧阳健先生认为:“由讳字鉴定版本时代绝无例外”,“康熙是清代的圣祖,他的讳,乾隆时要避,嘉庆、道光要避,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时也要避,终清之世,统统要避——何时可以不再避了呢?惟有清亡之后的民国”。为此,梅节先生撰文称:

 

如果没有理解错误,欧阳先生认为有清一代避国讳是涵盖朝野臣民、贯彻皇朝始终的。但笔者始终怀疑,即使皇帝老儿有此意愿,在文盲和半文盲占人口95%以上的国度,怎么能够做得到。老实说,乡镇居民知道当今坐龙廷的是乾隆爷,而乾隆爷是老王雍正爷的儿子,已经算政治合格了。八十年代陕北老区的农民,还问“今儿个毛主席是谁啊”哩。要他们懂得“上一字从弓从厶,下一字从厤从日”不是太难为人了?

 

真真是“四两拨千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语言是何等犀利啊!

有人称:“红学打鬼,借助钟馗。梅先生就是21世纪红学家们的钟馗。”窃以为,虽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但是,此说大致不谬。连梅节先生都曾“夫子自道”过:“回望红坛,‘龙门红学’正形成一股龙旋风。1995年有人发表《还‘红学’以学》的鸿文,罢黜百家,独尊自己,为‘新中国红学第一人’上位而进行大扫除。1997年应邀参加97ˊ北京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我提交《说‘龙门红学’——关于现代红学的断想》的论文。自此,我对红学家园多了一份关注。为防止‘龙门红学’变为‘龙门教’,后来还发表几篇破除红坛造神运动的文章。”

不过,梅节先生的文风,虽然犀利,辛辣,尖锐,锋芒毕露,但也却跟鲁迅先生等杂文大家似的,并不刻薄。每每读到梅节先生的此类篇章,真真是一种享受。

 

刚直的秉性

 

“红学界”亦如其他学界,鱼龙混杂,乱象丛生。这并非“时代特征”,只是“大千世界,本就如此”。

面对“红学乱象”,许多人,包括些红学大家,大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回避”的原因不一而足:或懒得说,或无暇说,或耻于说,但有的确也有着一份无奈。因为某些“乱象”,不仅仅是学术问题,还掺杂了某些政治的、经济的、个人的、地域的……因素。仅仅是“学术问题”,倒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研讨的,而对那些不尊重客观事实,无视史料无视常识,不讲究学术规范、学术道德的,又如何能与其坦诚交流呢?网上流行过一个段子:“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谈政治;你跟他谈政治,他跟你讲民意;你跟他讲民意,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律。”红学界的情况虽不至如此“严重”,但性质几类。你若和他进行“学术交流”指出其“学术缺陷”,他便对你进行人身攻击,对你使用“文革语言”,甚至挖你的隐私……用句“文革语言”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种种,你只好退避三舍。

而梅节先生,却有着杂文家的血性、气节,“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倘若鱼鲠在喉,绝对会不吐不快。我们仅从他写的《谢了,土默热红学!》《草根,不应是草包!——评邓遂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不要给曹雪芹随便拉关系——答宋谋玚先生的质疑》等几篇文章的标题,便可略窥一斑。

众所周知,“土默热红学”横空出世后,俨然“我花开后百花杀”。“土学”的旨归,是说《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明末清初的洪升。恕我孤陋寡闻,此论“应劫而生”后,“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唯有梅节先生随陈熙中教授之后拔剑而起,写了篇金戈铁马般的檄文《谢了,土默热红学!》。

此篇檄文,难以具引,且将小标题抄录如下:《洪升的〈红楼梦〉著作权被曹雪芹盗用》,《土默热做手脚删改曹寅原诗》,《读不懂朱彜尊诗,活活溺毙沈阿翘》,《洪升创作〈红楼梦〉纯属捕风捉影》,《土默热的“外证”可入红坛笑笑录》……但梅节先生文末写道:

 

翻阅过《土默热红学》,颇有点感想。土默热先生说,他业余研究红学三十年。笔者也差不多。涉足红坛后,曾参加过大大小小的论辩,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对手,奇奇怪怪的议论。但意见尽管不同,双方都尊重事实;诠释的路数有别,大抵还基於文献。从未见过像土默热先生那样,为了立论的需要,公然篡改文献,而且“使铜银(贋币)兼大碌声(声大兼恶)”。俗语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响,不是敲不响,是不敢敲太响,怕行藏泄露,被人当贼拿住。贼仍有羞耻之心,尚可望治。土默热师徒却大吹大擂,有恃无恐。难道他们以为天下人都像那位“责任编辑”,只吹喇叭不读书,不会拆穿土默热的红学西洋镜吗?国内最近有百多位教授学者联名发出呼吁,反对学术腐败。我想最可怕的腐败,是学术规范被普遍蔑弃,践踏者不以为非,舆论视之为好样的,快烂到根了。

 

梅节先生秉一腔正气,持三尺利剑,不仅挥于“江湖之远”,也直指“庙堂之高”,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文化大革命’以来,大陆红学界出现了一些很不好的风气,趋炎附势,以势压人,结帮营私,弄虚作假。这股歪风刹不住,《红楼梦》研究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正因如此,难免会招致“非议”,称他有欠“忠厚”。他在《海角红楼》“序言”里也坦承:“也许我的一些观点与大陆红坛主流观点相左,从打假画到打假诗,从卒年新探到版本复位,颇遭一二红坛大佬的侧目。”

不过也有人称:“梅节先生是老派读书人,厚道的很,看穿了种种画皮,但是不愿意坏了那些靠《红楼梦》吃饭的人,所以离开红学,去搞《金瓶梅》了。”余不知此说是否确切,但梅节先生在“金学”方面的贡献及成就,有目共睹。真真是“红楼梦醒时,金瓶梅自开”。

 

慈悲的心怀

 

据我所知,梅节先生不仅有“金刚怒目”,“刚正不阿”,“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一面,也颇具“慈悲心怀”。

他的“慈悲”,或许和他的人生际遇有关:他1928年生于广东省台山县的一个农村,出生时,家道已中落;十几岁离开家乡,避战祸到过南洋;大学毕业后,因没有通过“政审” 而“志愿”受阻;当编辑时,差点成为专政对象,“与右派分子只隔一层纸”;1972年,与他“相随二十年的妻子一夕遽逝,连半句话也没有留下”……历经过“生活磨难”的人,大多懂得“慈悲”。一如曹雪芹。梅节先生也是如此。而让我感知到梅节先生那份“慈悲”的,或是如下几件事:

一,“靖本”是南京人靖应鹍先生家藏的一个《石头记》抄本。1959年为毛国瑶先生发现,录下150条有正本所无的批语。后寄给了俞平伯先生。由于靖本旋即迷失,加上有些批语与某些红学家的观点抵牾,一开始就杂议纷呈。毛国瑶是“右派”,文革期间惨遭逼供,让他承认靖批是为迎合俞平伯而假造的。甚至在毛国瑶患脑血栓卧床不起了依旧逼供不停。梅节先生经过考证后,认为“靖批是真实的”,并撰文为毛国瑶辩诬,这方才制止了对毛国瑶的不公正打击。

二,我手头有本《红学耦耕集》,著者是“梅节、马力”。从该书的“前言”看,马力先生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二人原是“穷朋友”,且“年龄相差整整一个世代”。马力先生后来从政,当了爱国政党“民建联”主席,全国人大代表,可惜英年早逝。梅节先生挽云:“红楼失旧侣,白发哭故人”。马力论红文章只有七篇不可能单独成集,为了让故友的著作传世,梅节先生把《耦耕集》的出版放在第一位,等到张庆善编的“名家解读红楼梦”收入《耦耕集——梅节马力论红楼梦》并出版,梅节先生才张罗出他的《海角红楼》,时年已八十二岁。这是“白头人送黑头人”一种道义罢。

三,梅节先生在给我的一封信里写道:“我想给你介绍一本书,就是洪涛先生的《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这是结合西方最新的诠释理论,来剖释我国红学各大派的论争的症结。洪涛先生是香港大学博士,硕士论文是《红楼梦》,博士论文是《明代四大奇书》。我笑称他是五经博士,学殖深厚。是《红楼梦》翻译的权威。初出道,是我带他参加各种学术会。可惜近年身体不大好。此书广获好评,尤其是在台湾和海外。我读过两遍。先生如没有此书,我将设法找一本寄去。”我想,如果当初不是他带着洪涛先生“参加各种学术会”,洪涛先生或许不那么容易展现头角,被接纳进学术殿堂。再者,他手头并没有这本书,却想“设法找一本”寄我。这是梅节先生对晚辈的一种“提携”,一种“厚爱”。

四,是他与吴世昌先生论辩的那一公案。《红学耦耕集》1988年在香港出版时,并未收入他与吴世昌先生的论辩文章。毕竟相骂无好口,何况是同门大学长,已经故世,旧账就不翻了。只是梅节先生后来注意到,“有关‘佚诗’论辩文字,已故吴世昌先生已悉数收入其罗音室论文集,为存这桩红学公案的史实,以便读者了解真相”,所以2000年大陆出版《红学耦耕集》“增订本”时,梅节先生才补入了三篇文章备考。

梅节先生是红学家,也是杂文家。身为红学家,他深谙《红楼梦》的真谛,就是一个“情”字;身为杂文家,他承继了鲁迅先生等所秉持的“大慈悲”。

 

附言

 

《海角红楼》是梅节先生“所写论红文字的结集”,窃以为,也是红学史上的一座丰碑。然而,梅节先生却认为这本书只是“一只纸船”。他在“序言”中说:“我不知道这本书的出版能有几个读者,但我写这些文章是花了心血的。有些文章触犯一些人,包括朋友。但我不敢现在就作对与错的结论。我把《海角红楼》当作一只纸船,让它载着无可言说的恩恩怨怨,漂向红学的书海,浮也罢,沉也罢,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宿。”

坦率地讲,当我读到这段如此“明心见性,通透真挚”的文字时,不由地满心肃然,久久无语。

 



梅节先生简介 

梅节(1928-),原名梅挺秀,广东省台山县,汉族。1950年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1952年合并北京大学中文系,1954年毕业入光明日报工作。1977年移居香港,业余从事《红楼梦》与《金瓶梅》研究。

1987年出版《红学耦耕集》(与友人马力合集,香港三联);1988年出版《金 瓶梅 词话全校本》(香港星海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成立香港 梦梅舘,任总编辑;1993年出版《金瓶 梅词话重校本》;1998年出版影印陈少卿抄阅《梦梅 舘 校定本〈金 瓶 梅词话〉》;2000年出版《梅节手抄四朝绝句》;2004年出版《金瓶 梅词话 校读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出版《梦梅 舘校定本金瓶 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7年出版《瓶梅闲笔砚——梅节金学文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出版《海角红楼——梅节红学文存》(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从2004年起,任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中国金瓶 梅 研究会(筹)顾问。



[①] 梅节:《海角红楼——梅节红学文存》,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6月,第306页。下文也有一些文字引自该书,恕不具注。

[②]出自敦诚的《四松堂集》: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

[③] 陈方:《曹雪芹佚诗辨伪》,载《南京师范学院学报》1977年第4期。

[④] 梅节:《曹雪芹“佚诗”的真伪问题》,《七十年代》1979年第6期。吴世昌:《论曹雪芹的佚诗,辟辨“伪”谬论》,《七十年代》1979年第9期。梅节:《关于曹雪芹佚诗真相——兼答吴世昌先生的〈论曹雪芹的佚诗,辟辨“伪”谬论〉》,《广角镜》1979年第11期。

[⑤] 黄安年:《梅节致〈海角红楼〉读友》,科学网,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15-742694.html

[⑥] 云亦:《〈红学耦耕集〉学术座谈会在京召开》,《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1期。

[⑦] 转引自莎莎:《红楼惹梦  金瓶贮梅——记香港著名红学家、金学家梅节》,载北京《华人世界》第2辑,2000年9月。

[⑧] 程冠军:《红楼梦醒时,金瓶梅自开——记香港著名学者梅节先生》,理论网,http://www.cntheory.com/news/Djft/2009/824/09824151619CGC15J6224E7A621623H.html  

 

(原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八期;来源:http://wlsw2006.blog.sohu.com/304070191.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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