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借用某一版本细微之处的“独异”或几个本子的共有异文考索版本的嬗递关系,是清代朴学以来的传统,也曾经是很多古籍版本研究的途径之一。这种沿波逐流的考证版本的“探微”方法,曾在《红楼梦版本探微》一书中被推向了极致。笔者拈出该《探微》一书论及的几个具体例子,例证版本考据中“识小探微”方法之弊端。 关键词 版本探微;宝相;寿昌公主;生旦净末之别 |
著名版本学家刘老世德教授在古典小说研究方面素有高名,造诣亦高深莫测,亦为知名的红学家。刘老的很多学术研究,笔者曾多次拜读,并获益匪浅。但是近读刘老《红楼梦版本探微》[i] 一书,倾慕之余发现一二问题,拾遗如下。
首先,刘老存在因版本失察而导致结论不确的问题。该书第二十七节一文说,第17回描写怡红院里一处时写道:
“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隔,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
刘老在该“宝相”一节中认为,各本或有“宝相”二字,或有“宝玉”“芬馥”、“馥郁”等异文,“宝相”应该是曹雪芹原笔,而说“芬馥”为梦本和程甲本异文。[1]300刘老在论述该问题时,认为程甲本同戚本等本一样是“芬馥”,而到程乙本确是程高整理时直接删掉了此两字。
其实,翻检沈阳出版社影印程甲本(中国社会科学院藏本)、程乙本(日本仓石武四郎藏本、北京图书馆陈其泰批程乙本)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程甲本,以及台湾天一出版社的妙复轩本和三家评本,均无此两字。即《红楼梦》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段,在“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一句“蔷薇”词下,并无“宝相”、“芬馥”等字样,亦无“芬郁”字样。(见附图1、2)
附图1、第17回“蔷薇”字样下无“宝相”字样,见台湾天一出版社的妙复轩本影印本,见右数行十:
附图2、中国社科院藏程甲本影印本,“蔷薇”字样下无“宝相”字样,见右数行八:
c:仓石藏程乙本“蔷薇”字样下无“宝相”字样:
可证刘老所谓的梦本、程甲本有此二字,应为失误。而由此判定曹雪芹原本并无“宝玉”、“芬馥”、“馥郁”用词是对的,但是刘老由于失检影印本而立论《红楼梦》原本一定是“宝相”一说却未必――也许曹雪芹原来就没有这类表达法。
此外,在该节论述最后,刘老还据此说,“同样,共有的‘芬馥’二字也表明:庚辰本、梦本、程甲本三种版本组成了一个系统”。 [1]302 其实,查梦觉主人本和程甲、程乙本系列均无此“芬馥”二字。刘老此推论因失察亦失去立论根基,该节最后的版本源流图自然失效。
其次,刘老存在因版本失察而导致逻辑不能自洽的问题。我们知道,《红楼梦》第5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在描述秦可卿闺房陈设中,都有“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一句。按甲戌本、己卯本、杨继振藏本、蒙古王府本及戚蓼生序本,均作“寿昌公主”;庚辰本作“寿昌公”,其下无“主”字;舒元炜序本作“寿长主”,“长”字旁添一“公”字;梦觉主人序本、程甲乙本,也作“寿昌公主”。
刘老在其“曹雪芹的笔误”一节说,“由于作者曹雪芹的疏忽,写错了一个字,弄错了一个人名,二百年来直到1980年为止,这个错误竟然一直没有能够得到纠正。”[1]246在该处注释里,刘老称其1980年短文发在香港《文汇报》和广州《羊城晚报》上,“初次指出曹雪芹的这个笔误。当时,红校本等尚未出版”。
在该节行文中,称其第一个注意到其实“寿昌公主”应校改为“寿阳公主”,那个“寿昌公主”所有本子都一样错,包括程本系列。而且说,这个错误直到1980年他发表文章指出这个应是“寿阳公主”笔误之后,才陆续被校注者们注意到,并行文强调,红研所1982年校订本也是在他发表文章后才在注释里提到的。① 在《探微》一书2004年3月的第二版,仍如此表述。
其实仔细考究起来,早在光绪年间的张新之就有注意,并体现于现传其评本上,即在光绪年间的张新之,就在刻本中注意修正了。笔者查证光绪妙复轩本第5回,该处变文为“寿阳公主”。甚至到了三家评本,文本也是“寿阳公主”。(见附图2)
附图2:妙复轩影印本是为“寿阳公主”,见右数行一:
可见,刘老并不是发现“寿昌公主”之“昌”有问题的第一人。而且,“阳”、“昌”两字讹误的问题,未尝不是抄胥失误。因为很难相信是曹雪芹写作时对典故不懂装懂。
此外,刘老认为此处“含章殿”,只与寿阳公主有关而与寿昌公主“丝毫没有关联”。但是,经笔者翻查,“含章殿”其实应是后代泛指公主的寝殿。此外,经查证,因为历史上唐代就有几位寿昌公主,也许各本并不错。这说明研究版本问题很复杂。
最后,刘老存在因逻辑失察而导致结论危险的问题。刘老在其“生旦净末之则”一节,讨论了“则”与“限”异文的问题。《红楼梦》第3回:
“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红校本)
该处,程本和妙复轩本均作:“生旦净末之则,南北九宫之调”。
对于“则”的问题,诸本均作“则”,唯独甲戌本作“别”,红校本注解说:
“传统戏曲中的角色类型,主要分为生、旦、净、丑四类,或生、旦、净、末、丑五类,总称为‘行当’。演员扮演人物,皆按‘行当’,各有自己的表演程式,不能随意混用。”
对于“限”的问题,甲戌本、已卯本、庚辰本、杨本、蒙本、戚本、舒本、梦本均同作“限”,而程甲、乙本却作“调”。
刘老在该文中也认同“‘调’字倒和‘则’字构成了对应”,但却说:“但是程甲本、程乙本显然是晚出的本子,它们的整理者恐怕是觉察出‘限’和‘则’字不对应,因此才把‘限’字更换为‘调’字。”试问,既然他们可以相对,为何曹雪芹要更改其他用法呢?况且,笔者认为,程本系列的该处“生旦净末之则”句中,“则”与“别”可能是形近而讹误。即便庚辰本等其他处也存在抄手抄错的例子,譬如刘老也主张“字形近似,在抄写中很容易看朱成碧”,并举例第十一回中“笙簧盈耳,别有幽情”中的“别”字,蒙本、戚本、舒本、列本、杨本、梦本、程本均同,而已卯本、庚辰本却作“则”字,这里的“则”字显然是“别”字的形讹,但笔者认为,在他处究竟谁为谁讹误,不可一概而论也。
该文说,“甲戌本是孤独的另一方。它异于他本,则独作别”,“看到甲戌本上的‘别’字,不禁令人拍案叫绝。”[1]250-251 但是经查各本,除了甲戌本为“别”外,其余抄本和程甲、乙本,确实为“生旦净末之则”,不过,此后的程本系列中,妙本和三家评本也同甲戌本,均作“生旦净末之别”。其实,查找起来,早在王希廉本上,已经作“生旦净末之别”字样了。(见附图3)
附图3、日本藏光绪丙子王希廉本作“生旦净末之别”,见右数行四:
可见,这些独有之异文,并不可能说明甲戌本独异为早而其他本必为晚也。刘老试图根据以上异文来说明哪个本子独一无二的正确,并由此判定版本渊源问题――认为由此可判定甲戌本该处必为曹雪芹早本原笔云云,此逻辑是不周全的。
总之,红学版本上的问题很复杂,少有不慎即酿误判,大家有必要警惕“因为没见过所以不存在”的逻辑失误。鉴于以上甲戌本独同于张新之评本变文的例证,笔者认为,由所谓“甲戌本独出”的异文最正确的现象,并不能证明它就是曹雪芹的原本原笔,而且,这不但不能证明它是最可靠的早本,反而证明它很可能是更晚出的妄改本,甚至晚到张新之评本之后。因为从逻辑上看,落后两个帝王时代的张新之却直追曹雪芹的水平,这所见略同的本领也够“雷人”了。由此看来,甲戌本上的“别”字却很可能是沿袭张新之的手笔罢?再进一步,那势必要判定甲戌本抄写的时代,却要晚到张评本之后么。
同时,这些现象也证明,“探微”式的逻辑方法存在先天性的缺陷。在研究《红楼梦》版本问题时,且不可因某本某处独出异文而轻率判定该处必为原笔、原本。而且,随着版本的日渐丰富,可资参考的反面例证便越多(因为现存的版本与当时相比,不过冰山一角而已)。“探微”式的结论更将时刻面临被否定的危险。
注释:① 查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二集,该文题为《寿昌公主之谜》,署名“马驷”,第240页。
参考文献:[1] 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第一版,2004年3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