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若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制定，我们就可欣然接受吗？

张-雪-忠

自今天（2020年3月1日）起，《网络信息内容生态治理规定》开始实施。不少人认为，像这样的规范性文件，至少需要全国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室务会议”这样的单位，显然缺乏制定这一文件的立法权，因此它的做法是违反宪法的越权行为。

但问题是：如果由全国人大常委会，甚或全国人大来制定这样的文件，大家心里是不是就会好受一些？由于我对本国法律的理解能力极为有限，所以只能谈谈美国保障言论的相关法理，仅供大家参考一下。

美国联邦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规定：“国会不得制定…削减言论自由的法律”（Congress shall make no law...abridging the freedom of speech）。大家都知道，依照宪法第六条第二段的规定，国会是美国的最高立法机关。这就意味着，在美国，任何立法机构都不得制定削减言论自由的一般法律。

同时，在美国的三权分立体制中，国会制定普遍适用的法律，总统为首的行政部门负责执行法律，法院则在具体案件的审理中解释法律。所以，国会不得制定削减言论自由的法律，也就意味着任何政府机构都不得削减公民的言论自由。

那么，问题就来了：美国人为什么要把言论自由看得如此重要呢？难道设立一个专门机构，来拔除网络杂草不好吗？难道美国人就不想要一个风清气正的网络空间吗？

美国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一般认为，公民言论自由应受宪法保护，以免遭到政府权力的压制和侵犯，主要有五个方面的理由。所以，美国人的毛病主要表现为以下五个方面：

1、国民自治原则

在一个国家，全体国民是最高的主权者，政府只是国民用来自我治理（self-government）的工具和手段，政府机构及官员的权力均源自国民的授予和委托。在国民和政府的关系中，应该是由国民来监督和控制政府，而不是由政府来控制国民。

另外，国民要实行自我治理和监督政府，就必须要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并进行尽可能充分的公共讨论，以便大家尽量形成健全的见解，作出明智的决定。而这一切也必须以充分的言论自由为前提。

托马斯-杰斐逊对新闻自由的坚定支持，就是以他在《独立宣言》中阐述过的人民自治（人民主权）原则为基础的。杰斐逊认为，一个民主政府是基于人民的舆论和选择之上的，如果要确保舆论的正确性，就必须依靠新闻媒体和新闻自由。在他看来，“报刊既是科学的朋友，也是自由的保障，自由的报纸能揭露政府和官员的不法行为，帮助民众监督政府”，只有新闻和出版自由才能提高人民的识别能力，防止政府实施愚民政策。

杰斐逊还多次公开宣称：“假如让我来决定我们应该要无报纸的政府，还是要无政府的报纸，我将毫不犹豫地表示欢迎后者。” 1807年，还在总统任上的杰斐逊，接见了德国著名的自然科学家洪堡男爵。洪堡在政务厅看到一本杂志上充斥着对总统的谩骂和诽谤，他对此表示十分不解。杰斐逊却对他说：“把这本杂志带给那些怀疑美国现实自由的人看看，并告诉他们你是从哪里发现它的。”

杰斐逊的政治门徒，就是被誉为美国宪法之父的詹姆斯-麦迪逊也曾表示：“如果真要建立言论审查权力，那也应由人民来审查政府，而不是由政府来审查人民。” 后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曾多次在关于言论自由的判例中，援引麦迪逊的这句话。

当然，对人民自治和言论自由之关联阐述得最系统的，应该是Alexander Meiklejohn于1948年出版的《自由言论及其与自我治理的关系》（Free Speech and Its Relation to Self-government）。

2、寻求真知原则

在人类历史上，很多曾被认为是不可质疑的观念或信条，后来都被发现是不对的，并被修正甚至推翻。人们也逐渐明白，当各种不同的意见，可以在一个开放的观念市场上自由竞争时，大家就更可能获得可靠的知识，并借助这些知识来实现自身的愿望。

相反，如果行使权力的人可以压制不同的观点，那些得到权力支持或容许的观点即使错得很明显，也难以得到反驳和纠正，整个社会也会因此变得很闭塞、很愚昧。

早在十七世纪，英国思想家（长诗《失乐园》的作者）约翰-弥尔顿，便为出版自由作了强有力的辩护。他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能够区别真伪与善恶；真理和谬误进行交战时，最终胜利的将是真理；政府没有必要进行干涉，而且这种干涉并不能达到消除谬误、认识真理的目的。

弥尔顿表示：“虽然各种学说和流派可在世上随意传播，但真理已经亲自上阵。如果我们怀疑真理的力量而实行出版许可与审查制度，那就只会对它造成伤害。” 1644年，他在英国议会发表了《论出版自由》的著名演说：“书籍不是死的东西，而是有生命的，是和作者一样活跃的。如果政府实行书报检查制度，就会扼杀人们的思想。书报检查就是一场大屠杀。”

十九世纪的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在《论自由》中更为清晰地阐述了这一原则：如果政府禁止正确的言论，就会剥夺人们获取真理的机会；如果政府禁止错误的言论，就会使真理无法在与错误的较量中展示自身的力量。

3、自我实现（个人自治）原则

人类是有理性、有尊严的生灵。只有当人们可以自由地接触、比较、批评和认同各种不同的观点时，大家的理性和认知才可能不断发展和完善。也只有当人们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不是被迫接受别人强加的观点时，大家才会有人之为人的尊严感。

与此有关的论述，可参见Richard的《自由言论与反淫秽法》(Free Speech and Obscenity Law）、Scanlon的《一种关于表达自由的理论》（A Theory of Freedom of Expression）等著作。

4、制衡原则

在一个国家，政府是合法暴力的垄断者和运用者。如果政府滥用权力，将对公民造成严重的损害和威胁，而建立在言论自由之上的公共舆论，则是防止政府机构和官员滥用职权的有效手段之一。[参见Blasi，The Checking Value in First Amendment Theory, 1977]

5、安全原则

以公民言论自由为基础的观念多元化，可以让一个国家变得很有活力，并更能够适应形势的变化，更可能发现潜在的危险（请大家注意这一点！），更容易克服人类生活中的各种困难。经常接触不同的观点，也可以让人们变得更包容，认知也更健全，整个社会就更可能在稳定和革新之间保持良好的平衡。[参见T. Emerson，The System of Freedom of Expression, 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