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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食者西方的驯化术---边芹

已有 2614 次阅读2011-9-20 09:49 分享到微信

 ■边芹

  我意识到此间思想窄门之坚不可破,是从我的医生开始的,这也是我摸到冰山的起始。在此之前我都是与一些探出冰山的浮动的岛屿打交道,这些岛屿是冰山的哨兵,比如我结识的大部分是这个社会涉及中国问题的代言人,人数极少。真正的发言权只给极少数,是“民主”社会摆出种种“开放花絮”而始终条理如一的秘方之一。这些人是“开放”社会的防火墙――封堵所有可能动摇意识形态的真实。防火墙由精英自觉组建,使命是双面的,封堵之外,还有传教的任务。传教并不是输出秘诀,而是找创口撒盐。不深解猎食者的本能,绝难理解这句话。找创口撒盐的具体操作方法,是开假药方。我跟他们混熟了,酒酣耳热之际,防火墙会暂时落下,眼睛红红地攥着酒杯,冲着我的耳朵说几句体己话:我们心里很清楚,中国人缺的不是自由,而是管教和驯化。我截住那双醉醺醺的眼睛,在蓝色的深渊里,有一丝被血浸染透的忏悔,但转瞬即逝。

  我自己如有几分醉,会对他们生出怜悯之心。猎食者无法将自身以外的世界看成猎场之外的玩艺,并不是不付代价的,那就是内心的痛苦――这是忏悔文明的根基。我发觉这个世界有一条痛苦的水平线,高的那一头不在羊圈而在狼群。那些焦虑的眼睛,在对外部世界的敌视中得不到片刻休憩。财富占有率与痛苦程度如此南辕北辙的民族,我在其他地方还没有找到。那冰彻骨髓的孤独,只在将猎物送入口中的瞬间得以排解。需要猎物、以致不断地制造猎物、吃掉了再流几滴眼泪,是他们的宿命。一如“好印第安人都是死掉的印第安人”这一美国白种人的谚语。从此一视角看,幸与不幸之悬殊并不如人们的想象。

  在这样的氛围下生活,要么被驯化,由新被驯化者写出的“导游”手册,一般有二三百年的催眠作用;要么就是长夜无尽的神经衰弱。就这样开始了我漫长的寻医过程。
  我的第一个医生B给我开过各种各样的安眠药,我在五颜六色的药片中看到自己多半不会死在自家床上的命运。某次我们谈起百般剿杀赶不走的病灶,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持不同政见者?”我无所羁绊的眼睛在半空中与投过来的关切目光正好彼此接住,我想我已经不用问下面那半句了:你睡不着觉,一定是受到政治迫害的结果。冰山里的人比浮岛要真诚得多,只不过像狼犬一样被驯化得绝无旁顾的可能。自由越是变成花絮,渗透的真实越少,在浮岛架设的防火墙内,偌大的冰山在它无忧无虑的透明中排斥着一切可能让其沾上颜色的东西。我报之大笑,深知让聪明人沉入无知的透明中是一个冗长而周密的操纵过程,解释可能是新误会的导火线,便还之以一个玩笑:“我这人到世界任何角落都是持不同政见者,恐怕到了天上也不可避免,因为我不敢保证我会同意上帝的观点。”

  不过潇洒只是舞台灯光下留不住的闪烁,随时随地会被冷漠的现实裁剪。B医生不久调离治疗中心,临别将我转给下一个人,并告知如不适应,有权再换医生。这一叮嘱让我上了客居生活的重要一课。分手时我向他吐露心曲:我的病灶可能源自我不想进狼群,但在羊圈里也不自在。我的大脑有一部分已渗透狼的思维,但另一部分正在抵抗,这场战斗也许至死方休。我在那双被蒙古血液“污染”过的淡棕色眼睛里,窥到被我破开的一道裂缝,有异色的波光闪出,摇曳了几下,终因谜底太深,而再度合上。就在这一瞬我看到了几个世纪的封堵,留下的那些废墟,以及每一块砖上残剩的正义的碎片。

  接手人是个女医生,我第一次走近她,便像承受榔头似地遭遇了那双眼睛。我想过很久,怎么来描述这一对人体最开放的器官。我一生领教过无礼甚至蔑视的眼神,但还未遇过光滑坚硬如镜的眼神,在这双镜子的反光里你是不存在的,而且绝无一丝缝隙可以钻进去。我在自己同胞中也见过一打恶人,但没有类似的眼神,我们这个连一点点小自私都收藏不住的民族,要获得此等眼神,还得几世的驯化。女医生这类人是猎食者文明驯化出的最佳品种,是冰山的基石,每个人都是自觉的一道墙。漫长世纪单一“食品”的喂养,才培育出一群纯种“猎犬”。我写过一篇《狼犬人生》,文中的狼犬就是寓意这群人。没有后院不可动摇的基石,猎食者就无法将整个世界当作猎场而无所顾忌。我这时猛醒,B可能是狼群留给我的最好礼物。好人在这个社会对外界至少有半只眼睛是睁开的,但这半只眼睛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会碰到有效的防火墙。久而久之半只眼睛睁得越大,看到的越是同样的东西。浮岛早就为善人的良心准备好了邪恶的轨道。

  我在眼神歼灭战的密集炮火下,坚持了两次诊疗,长夜无尽索性变成夜之遁逝,脆弱的神经先败下阵来,想到B的叮嘱,向她提出换医生。她临走收起两面镜子,彬彬有礼说我有权这么做。这句话让我心热得融化,感叹“到底是文明国家”。羊圈里的人在狼群手轻一点的时候都会受宠若惊。

  我对“有权”下面埋藏的炸药没有一丝心理准备。

  接到约会通知再进诊室时,我在最深的梦里都未想到“刑具”早已备好。最可笑的是来自异文明的我,被整得眼泪汪汪,却看不清对方的怒火出自何方。我的新拯救者F医生,在见到我的第一分钟里,就用一个医生可以给出的最尖利目光,将我从精神正常者的平台赶到精神失衡者的角落。而且三“鞭子”下去,关于换医生的指责一句没有。先将对手赶下对话平台是这个文明的杀手锏,从来不跟你就事论事。你在攻击下腰背可以弯到土里去,那也不要幻想弯到那样的程度,就会有一个中国人以为满世界都可以找到的讲理的平台。两百年的不幸,就在于以为有个讲理的平台,而这个平台在你没有打败他之前永远不存在。我知道上面这句话的分量,因为每一个字都是从皮肤的创口上揭下来的。F医生好像是冥冥中被派来让我看清“天堂”实景的人。只不过头次见面,除了满脑子搅着“怎么治疗中心不是缝补伤口反倒剖开新创”,我对这块砸上身的石头的硬度估计不足。

  第二次见面,我把腰弯得更底,再典型不过的中式心理:让你还不行吗?我一遇到那剪刀般的眼神,就已经接受自己是有罪过的,但不知罪在哪里。我后来回想这件事,让猎物相信自己的原罪,是猎食者文明最精妙的一手。在这幅狩猎图下面,哽咽着旧文明消失的抽泣。如果F这时候接受我弯曲的脊背,动一丝恻隐之心,我会不再追问缘由,吞下他给我的苦果,接过我并不知何罪的罪过。事实上我已没有多少退路,这是我在第一次打击流下的眼泪里一点点淘出来的:回头去找女医生或再要求换人都是行不通的,而改去私人诊所,费用又承担不起。

  这期间我正在一家医院诊治另一痼疾,久治不愈、要求换疗法不应,迫我在同家医院挂了另一位医生的号,下场超出想象。从未谋面的那个人,拿起我的病历(注:病历只能由医院保管,病人无权过问医生的诊断记录,连查询都要几道正式申请。本人在治疗中心的病历厚厚一打,但瞄一眼的运气都没有。我后来知道,连这玩艺也有“财产归属”问题),从大脑到脊柱立马换了一个人。“文明人”的无礼比“野蛮人”的不懂礼貌要锋利得多,一刀子下去不见血,但直刺骨髓。两件事凑在一起,我才明白“开放”社会的钳制之道,即对不忠的惩罚极其残酷,从上层建筑到手工作坊,每个行业为此都有自己的“行业恐怖”政策,哪像我们背叛起来串门一样方便。那是一条隐形红线,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谁都知道“找死你就去越”。没有这从不搬上桌面的“恐怖”,“自由花絮”难以张扬。我一点点发现,铺在每一种文明锦被最上面的东西,实际上是它自身不具备的东西。记得陈季同一百多年前说过这样的话:在法国,自由、平等、博爱是写在墙上的;在中国,这些东西是在每个人心里的。摸到换医生形同叛变这一层,你才惊叹陈之精辟。总是那些百分之百拥抱过西方文明的人,才能悟到自身文明的底蕴。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因为它排斥了无以计数的“半桶水”。窥视西方文明的豪宅深院,需要相当长的预备期,各种花边躲在词语间,绳袢一般缠绕着前行者的脚步。猎食者文明需要恒久不变的忠诚,像清亮的水底需要坚硬的岩石一样。为此他们满世界寻找“叛逆者”,拉出的越多,越能满足他们的优越感,而优越感是输送给坚硬岩石的养料。这一怪圈绕下来,早已超出中国人思想的围栏。农耕文明不可能明白继续拥有俯视的理由,对于猎食者呼吸一样重要。

  我再见F医生,已被逼到墙角,因为他毫无休战的打算。没有退路的人腰板会自动伸直,我也不知哪来的斗志,仿佛头被压进水里的人只剩一个念头:呼吸到空气。从决定背水一战那一刻起,反击的炮弹无遮无拦地变成漂亮的法语,在诊台那一边爆炸。蓝眼睛、栗色头发已染一层白霜的F惊得瞳孔放大。他大概绝没料到可怜虫的反抗,更没想到可怜虫伸出的拳头也可以戴上一尘不染的丝绒手套。事实上不是可怜虫的申辩理由,可能是申辩者将之转换成精致语言的能力,撼动了“行刑人”,此时他眼中浮现的并非同情的雾气,而是突然面对同类的震惊。这一战给我以永世提醒:反击是美丽的,但先要戴上比对方更干净的白手套。只有来自“同类”的反抗,才是有申述理由的。猎食者文明从来不将尊严当作礼物出让。

  剪刀般的眼神忽然就涌出柔和的光泽,丝绸一般随着我凌厉的话语荡开。我在这一刻看到猎食者文明可爱的一面:面对“同类才智”蓦地收起了拳头,猎物只在这一瞬被放出猎场,逃开了被吞噬的命运。“猛兽之间,互不吞噬。”这是我在浮岛筹备的一次上层晚宴上,听到一个美国外交官与一位法国记者在交换了“同谋者”的眼神后说的话。他们之间自视“猛兽”,言下之意:只要你是羊,吃掉你不但有强权的而且有道义的理由。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诊室里,猎物的角这时顶在猎食者的软肋上,时间停在空中,并彻底失去意义。空气里回旋着看不见的硝烟,没有同情的水蒸气,更没有面对道德的疲惫,一切都在进攻和圈套中决胜。

  他将身上的刺收起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准备承受的是鱼死网破。F好似一枚飞来的利箭,中途遇到猛烈的狙击,强力的冲撞使利刃化成碎片。这是我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交手到这一步,F与我才大致站到平等的战壕间,并就此休战。

  F后来面对我的顽症回天乏术,还好心介绍了催眠术医师J。J是我见过的冰山中最透明的那类人。透明和完全不透明实际是一块铜板的两面。他那双眼睛虽不似镜子,但深潭一般空洞。他知道马赛对面是科西嘉,但离开地中海可到印度洋,而印度洋那一头还有大陆,他是拒绝看到的。某次他说:小说只有欧洲有。我听了眼球向外逃。与他们聊,血管四迸是一种常态,只要你还没有完全被驯化。要图清静,被驯化恐怕是惟一的捷径。我在所谓“不开放”文明中,并未找到时钟永久停在一两百年前的人

  J没有一次成功的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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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乌有乡民 2011-9-21 03:16
To: 晓岩 你曾经说:
边芹先生是什么人?竟然写出这样的文章——它能刺破人的泪囊!
旅法作家
回复 晓岩 2011-9-20 21:16
边芹先生是什么人?竟然写出这样的文章——它能刺破人的泪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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