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间的小路,拨开路旁疯长的荆棘,我来到山顶的一个土堆旁坐下来。看着土堆上长出的小草,我的眼泪悄悄地滚落下来。就是在这个土堆的底下,睡着我的父亲,他离开我们已经有整整18个年头。
父亲去世的那天,我正在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公务。坐上从南方开往北方的列车,颠簸了一天一夜,我在天津塘沽开发区的一个旅社里安顿下来之后,紧接着就开始了复杂的调查、取证以及讯问当事人的工作。当我完成这一切风尘仆仆赶回家里的时候,父亲入土为安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也就是过了乡间所说的“头七”。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离开家里的时候,父亲还好好地活着。虽然我间或听到过父亲轻轻的呻吟,也曾听做医生的邻家大哥隐隐说过父亲可能患了大病,如果不送医院治疗,恐怕拖不过三个月。然而当我们几兄弟商量着要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的时候,父亲竟然坚持说他没有病,甚至把特意开车从县城赶回来接他的大哥骂了一个够呛。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他暂时还死不了,不要浪费钱,要把钱用在正事上。这点小毛病,已经折腾了他多年,挺一挺就过去了。
父亲说的诚然是事实。从我懂事以来,从没有见到父亲得过病,就是打个喷嚏的时机也很少,当然也就更没有看到过父亲打针吃药。他用健壮的身体,不但把我多病的母亲服侍得舒舒服服,还把我们兄弟六个一个一个拉扯成人,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过半句怨言。我相信也许真如父亲所言,他得的是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
然而,高挂在堂屋里缠着黑纱的父亲的遗像,母亲的泪眼,还有兄弟们红肿的眼睛,都在告诉我,父亲确实已经离我远去了。世界仿佛在一刹那间旋转起来,我仆倒在地上,禁不住放声大哭。事后从母亲的嘴里,我得知其实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没有办法治好。为了省钱,他忍着剧痛,有时甚至用嘴紧紧地咬着被角,就是不叫出声来,生怕让家里人听见,连母亲也被他瞒住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痛得倒在地上,母亲才发觉了父亲的秘密。然而一切都晚了。当天早晨,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眷恋着的儿孙们。而他临死的时候,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有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我想令他牵肠挂肚的可能是我这个当时还远在万里之遥的儿子,从此以后就将天人永隔,只怕很难见上最后一面。父亲的心里放不下啊!
来到父亲的坟地上,对着新堆起的土堆,我久久地跪着,想到阴阳相隔,永难谋面的父亲,我痛感自己的疏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无法谅解自己。然而这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与父亲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或者说哪怕就只是彼此交流一下眼神,也变成了我的奢望。眼泪止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
此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来到父亲的坟地上,来到埋着父亲的这个土堆旁。我总在寻找冥冥之中与父亲对话的机会。我要告诉他,为了社会的安宁,当年我离开家里去执行公务,我没有遗憾,相信父亲也不会遗憾。然而这一抔黄土,让我们父子从此阴阳两隔,这是我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