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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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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父亲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不久,我收到妈妈的来信,她说找到父亲了!
一个远房亲戚早上出去,在将军衙门街口看见走在劳改队伍里的父亲。第二天天刚亮,妹妹就悄悄出门,她走到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支劳改队伍过来,呵,那不就是父亲吗?妹妹叫了一声“爹!”,径直走进队伍,和父亲并排着走。
父亲急忙问:“你姐姐呢?”
“在重庆读大学。”
“你妈呢?”
“妈又没有嫁人。”
管教过来叫妹妹走开。这时,妈妈牵着弟弟迎面而来。父亲“呵”了一声,狂喜在眼里闪耀。
父亲说:“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儿子。”
妈妈说:“那是因为我牵着,要不,你怎么认得出来?”
妈妈趁擦肩而过之机,和父亲各说了一句。然后,她转过身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一直跟到目的地。
这就是六年后父母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感觉却象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自然而亲切。原来父亲就在西胜街、妈妈常去卖咸菜的学校里修房子!而且,这四年他都在我家附近修房子。真是咫尺天涯呵!四年来,我们思念父亲,寻找父亲,他居然一直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父亲没有修房子的技术,他当杂工:混三合土、搬砖、担沙子、抬木料等。他干活很卖力,一心只想好好“改造”,到期出狱回家团聚。四年了,他每天穿着带有耻辱记号的囚衣,在工地上从早干到晚。上下班排队走在路上,孩子们向他们扔石子,还唱:
劳改所,真正好,
吃公家,穿公家,
背上背个红疤疤。.
父亲对这些都不在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家老小,不知道身体柔弱的妻子能否经得起这几年“运动”的折磨,不知道她能否支撑起五口之家走过六年艰苦历程。当拿到妈妈的离婚申请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是在告诉他,妈妈没有让灾难压垮,她不仅正带领全家顽强地活下去,而且还在想方设法寻找自己。他牢牢记住临别时妈妈说过的话,坚信只要一心一意想着对方,就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这不,今天终于相见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六年之后,竟意外地见到朝思暮想的亲人,见到已经六岁的儿子。更让父亲感到意外的是,自己最爱的女儿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举眼向天,诚心诚意感谢上天的眷顾。那天,父亲特别兴奋,干活也特别卖力气,他把满腔的快乐和兴奋倾注到沉重的体力劳动里。
妈妈带着弟弟留在工地上,远远地看着父亲,六年的魂牵梦绕,六年的苦苦思念,终于有了结果,今天如愿和丈夫重逢。丈夫虽然老了、瘦了,但身体还强壮,精神也很好,还能有比这些更让人欣慰的事吗?再等几年,熬到丈夫刑满,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获准把弟弟带到父亲身边,弟弟不认识父亲,迟疑着不肯过去。
妈妈说:“你不是总向我要爹吗?怎么今天见到爹还躲呢?”父亲把弟弟抱在怀里,仔细端详着弟弟,说:“好儿子,认得爹吗?爹这几年一直在想你呵,你都这么大了。来,让爹看看小伙子胖不胖。”
父亲挤着弟弟的肚子哈哈大笑。妈妈叫弟弟给父尤唱一支刚学会的歌,弟弟对着父亲的耳朵小声地唱:
骡驼羔子你快长大,
金色的铃铛头上挂,
跟着叔叔走西康呀,
驮载着粮食送边疆。
拉呀拉呀,拉呀拉呀,
驮载着粮食送边疆。
父亲为这支歌动容,妈妈则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地凝视着第一次相见的父子俩,听着弟弟那稚嫩而走调的童音,脸上露出微笑。
这里的房子很快将修完,妈妈和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分离,他们珍惜能见面的每一天。妈妈每次去看父亲,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父尤不需要穿的,他们都穿统一的灰色劳改服,背上有两个醒目的红字“劳改”。妈妈有时给父亲买包烟,有时带点他喜欢的小吃,有时带些泡菜。那是父母六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们虽然不能随意交谈,却能相互理解,他们有比语言更能交流的眼睛。父亲不知道房子修完后将转移到何处,在和妈妈短短的谈话时间里,他不谈苦、不谈痛、不谈过去,只谈将来和希望。父亲谈得最多的,当然是他最爱、最思念的我。
读完妈妈的信,我的心在狂喜中扩大,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到云端里。六年来我想父亲、念父亲、找父亲,但是见父亲的希望却很渺茫。我曾千万次问上苍:“爹在哪里?爹在哪里?”却得不到回答,只能把一腔苦水往肚里咽。现在找到父亲了,看望父亲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急切,就象干涸的土地需要水一样,我需要马上去看父亲,为此,我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可那时学校的反“右”斗争正热火朝天地进行。我挖空心思想办法,找校医院的朋友开了五天病假,偷偷回了成都。可是,这时父亲已不在那所学校修房子,他们转移到城外八里庄去了。离我们家十七、八里,我和妈妈上午动身,中午才到。
我们看不到铁丝网和高墙,一道小门,隔开了人们的视线。那里不像是监狱,想来应该是父亲劳动的地方,管理上似乎也不太严格。
我们等在一间象会议室似的很大的空房子里,一个管教坐在很远的地方打磕睡。父亲从门里面大步流星走出来,还是过去走路的姿势,还保留着过去那种神态,只是瘦多了,老多了。他满脸喜气洋洋和兴奋,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我女儿来看我了。”我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情不自禁张开双手扑过去。父亲一把抱住我,拉我坐下来,我们紧靠在一起,他摸摸我的头发,捧着我的脸,温柔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抚摸”。父亲才五十多岁,过去圆润的双手,现在长满厚厚的老茧,手背上全是皱纹,成了老人的手了。我摸着父亲的手,说不出话来,泪水止不住往下掉。
父亲说:“每次听到火车声,我就想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划清界线,不再来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顺势倒向父亲怀里:“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仍然改不掉老习惯,不知不觉又撒起娇来。
“坐火车很舒服呵,不就象躺在摇篮里一样吗。”
“哪像你以前坐软卧,我是坐在硬椅子上回来的。”
父亲清热地搂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大一颗痣?以前没有呵。”
“我没有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的。”我不愿意告诉父亲,我连镜子都没有。
我问:“你的大肚子到哪去了?”
“拿它来对付这几年的生活了。”
“幸亏有它,我应该感谢它才对,可是它已经没有了啊!”
父亲眼里充满了慈爱、闪着柔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象要把我刻到心里去似的。他的眼睛慢慢潮湿起来,泪水又顺着我的脸淌下。
我爬在父亲身上,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妈在等你。”
“我知道。”
我俩相倚着,我感觉到父亲有力的心跳,也感受到从他手里流出来的温暖和爱意。
我说:“再过两年我大学毕业,我们家就会好起来。全家都在等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可不准你让我们失望呵。”
“你一定要记住,我们李家在康定还有一房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父亲再三嘱咐我,“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打听他们的消息,争取找到他们。”
“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我说:“这几年我们每天都在想你,想方设法打听你的消息,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父亲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着窗外,说:
蒙冤大邑入囹圄,
离妻别女叹凄苦。
往日恩德变成罪,
六载折磨岂堪诉?
日日思家家难回,
夜夜盼儿儿何处?
忆昔当年救危难,
捶胸顿足悔无路。
我流着泪听完父亲的话,说:“爹,别难过,我们还有将来,只要你回来,我们在一起,快乐还会属于我们。”
“是的,团圆就是幸福啊!”
妈妈默默地坐在旁边,她的眼神象一首诗:抑郁中带着希望,平静中饱含热情,酸楚中透出一丝甜蜜。父亲把我和妈妈的手抓在一起,用力握住,三个人就这样坐了很久。妈妈拿出父亲送给她的那绣着百合花的手巾,压在父亲的手心里,深情地盯着父亲,说:“让它来陪伴你吧,等你回来再还给我。”然后妈妈轻轻地?道:
君去六载无消息,
为君消瘦盼归期。
一家重担肩强扛,
满腔悲苦口难提。
旧衣尚能挡冬寒,
破屋亦可遮风雨。
劝君更须多保重,
执手相嘱长相忆。
猛然间,我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感所笼罩,竟说不出一句话。只听到父亲用重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妈妈说:“你千万、千万、千万要为我好好保重呵!”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我仍依依不舍地靠在父亲身上,父亲一手拥着我,一手放在妈妈肩上,三个人眼里都充满依恋。父亲对我说:“不管怎样都不要参与政治,要懂得好好保护自己。”他用力紧紧地搂住我们,然后放开手转身快步离去。我含泪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父亲的背影大喊:“爹,我还会来看你!”父亲回头向我挥挥手,转身走了进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挥手之间”竟然成为我们父女的永诀。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处在兴奋中,不停地和妈妈说话,我说:“寒假我还要回来探望爹,我要给他带些重庆好吃的东西回来。”我又说:“要是爹又派进城修房子,我每天都要去看他。”我问妈妈:“你看,爹身体是不是还好?下次我们能不能在爹生日那天全家一起去看他?”
等到我象放连珠炮似的说完我的各种想法,妈妈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希望他能平安回家,不要再发生意外。”听了妈妈的话,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是啊,世事难料,我们李家血和泪的教训告诉我,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们怎么能知道明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怎么敢去想象明天!
接着,妈妈一反常态,一路上向我讲诉了她和父亲相识、相爱、到结婚的经过。我第一次听到他们之间感人肺腑的故事,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更懂得妈妈的良苦用心。我再一次祈祷上苍,老天呵,您发发慈悲吧,保佑我亲爱的父亲,保佑我们早日团圆。
五天的时间,三天在路上奔忙。回到学校,我一直沉浸在和父亲相见的喜悦里,盼望下个假期再去探望父尤。事情的变化好像是在和我开玩笑似的,1957年冬,妈妈去看望父亲时被告知,父亲已经被送到雅安里面石棉县的石棉矿去了。
这个石棉矿是1951年建立的、专门作为劳改营用的矿山。那里是重重叠叠的大山,山高林密,人烟稀少,生活条件极差。开始进去时,父亲偶尔还有信来,后来再没有收到过他的信,是父亲不想向我们谈他的苦,还是他的信不准寄出来,我们哪能知道。
总之,父亲又一次和我们失去联系,他在里面的情况,我们就没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