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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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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下半年,蒋介石夫妻来到西昌。父亲每天都很忙,妈妈也少在家。他们不带我参加常去的宴会,到我家来的叔叔们脸上都多了一份严肃,我过得很不开心。家里的空气有些凝重,我知道父亲一定遇到为难的事了。
这期间父母都很忙,他们必须一起小心翼翼地去接待蒋介石夫妇,随时准备恭听蒋公的训导。仅管父亲对蒋介石的压力感到不满,妈妈对宋美龄的风度和气质仍大加赞扬。那时,父亲的很多外交工作都由妈帮忙协调,妈妈也因能介入父亲的公事、助丈夫一臂之力而感到高兴。后来我看到当地一本刊物封面上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生活照,对妈妈说:“宋美龄长得不怎么漂亮嘛。”妈妈却说:“你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她非常有风度,比照片漂亮多了。”蒋介石夫妻离开西昌后,我们的生活才又恢复常态。
一天晚上,父母跟我开玩笑,他们说:“涵儿,你长大了不能嫁,得给我们当管家。”说着,把保险柜的钥匙挂在我胸前,而且,居然就让它一直挂在我脖子上。春节快到了,一天,父母不在家,西昌的老百姓正好自发地组织起来拜年,拜年的队伍打扮成戏剧里的人物,还有人走高翘,有人装扮成蚌壳精、鲤鱼精,在队伍中轻歌漫舞。一大队人吹吹打打,一路表演,一路放鞭炮,浩浩荡荡来到省银行前拜年。我激动起来,取下钥匙打开保险柜,抓起两大叠钞票,向拜年的人群抛去。人群哗然,使劲向我欢呼,我则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父母回来,妈妈说:“你太有点胆大妄为了。”父亲却含笑望着我,一脸欣赏的表情,说:“涵儿真了不起,是个好管家,将来我一定不会嫁你。”说完,哈哈大笑。
西昌那段生活,还有一件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就是去邛海“打野鸭”。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行动,屯垦委员会的人都参加了。我们全家都不会用枪,坐在船队的最后面。只见远远的对面也有很多船,缓缓地往我们这边划过来,据说是要把野鸭赶过来。我站在船头,看见我们前面的船也不少,大家全都不出声,轻轻地放桨,慢慢地划船。湖上一点声音都没有,野鸭被两支船队夹在中间的一片水面上,它们似乎还什么都还没有感觉到,正成群结队地漫游于水面,有的把头伸进水里觅食,有的转过头用嘴理羽毛,有的扑打着翅膀戏水,好一派悠闲自得的神态,不知到灾难就要降临。两边的船队越来越近,突然,前面枪声大作,野鸭们象听到号令一样,一齐“噗噗”地扇动翅膀,贴着水面直冲云天,在高高的蓝天上,它们看起来就象一群小鸟。瞬间发生的一切令我目不暇接,水面即已空空如也,一些笨鸭被击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划船过去拾起来,并送了一支到我们船上。抱着耷拉着脖子的野鸭,看到它忧伤的眼神,我的情绪低落下来,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悲哀。接下来划船比赛的热烈气氛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大家在欢笑声中,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热情。父亲说,屯委会的人辛苦工作一年,组织大家到大自然中放松一下,也算是给自己和大家的一次犒劳。
从西昌回成都后,我和妹妹在成都实验小学读书。一次上体育课,天空万里无云,炽热的太阳蒸烤着操场,热浪一股股逼人而来。我向老师谎称脚疼,不去参加童子军操练,躲在芭蕉树下无聊地东张西望。突然看见父亲走进校门,我忘了刚才还在叫脚疼,跳起来张开双手飞奔过去。父亲顺势举起我放在肩上,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八岁的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感到好骄傲、好得意:我有一个多么爱我的父亲!原来,父亲有事路过实验小学,他走进学校想来看看我,正好遇到我在教室外面并向他飞奔而去,他高兴坏了,让我坐在他肩上也是满脸骄傲,真不知道我这个小丑鬼有什么可以使他引以为荣的地方。
我与父亲的交流比较多,父亲个子不高,身体比较肥胖,黄昏时,我最爱坐在父亲膝上,一边敲打他的大肚子一边面对面和他说东道西,说到高兴处往父亲怀里一倒,两个人就笑成一团。可惜那时太小,只能谈些小孩子的奇想。父亲曾教我念过很多儿歌,其中一首印象最深刻:
幺儿幺,
会耍刀。
刀儿尖,
杀汉奸。
汉奸亡,
杀天皇。
天皇死,
我们胜利雪了耻。
因为父亲说得很快,我把“雪了耻”听成“绝了子”,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我问:“爹,为什么我们打赢了日本人却没有了儿子?”
父亲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说:“小傻瓜,那意思是说把国家的耻辱洗刷掉了,你怎么扯到儿子身上去呢,真是个东拉西扯的小东西。”
父亲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时候,当他遇到无理取闹的人、下属做事出了大错或需要处理重大问题时,他一脸严肃,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每当看到父亲和朋友们侃侃而谈之时,他表现出的睿智、自信和气魄,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无比骄傲。
父亲常给我讲起老家大邑,他说,大邑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一丛丛青翠的竹林掩映着灰色的农家院落,袅袅炊烟在竹林间升腾,小溪从房前屋后潺潺流过,织成一幅古朴而祥和的图画。父亲的介绍中最让我神往的是“黄烟”,那是过年时小孩子们最爱玩的东西,模样象一个特大的爆竹,但它却不会爆炸,点燃引信,它就冒出一股浓浓的黄色烟雾。孩子们握着它嘻嘻哈哈地在田间小路上奔跑,比赛一支“黄烟”燃完后谁跑的路程最长;一时间,黄烟在空中画成各种形状的曲线,再慢慢弥散开来,笼罩于田野之上。大人们常饶有兴趣地一边观看、一边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享受着年末的闲散和轻松。这种“黄烟”成都没有,听了父亲的话,我就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回安仁镇,也玩玩这稀罕物件。
大邑县一直没能去成,我却享受到大邑县两样独特的产品。一是我床上大邑县女人绣的被面,它的独特之处不在于绣品与著名的蜀绣有什么不同,同样是龙凤呈祥、同样是鸟语花香。只是大邑女人绣花不用绷子,柔软而细滑的绸缎拿在手上,她们随手轻松地飞针走线,一床满绣的被面用不了几天就能完成。这种奇妙的绣法真叫人拍案叫绝,而绣品上栩栩如生的龙凤花鸟更让人叹为观止。另一样是大邑的辣椒酱,它也是一绝。其色深,其味香,里面除有花生仁儿、黄豆、芝麻等外,竟有如花生般大的小茄子,茄子脆而微辣,余香久久留于口中,回味无穷。妈妈每次请朋友品尝,莫不赞不绝口。每年二爸李育滋给我们捎来辣椒酱,我都专挑里面的茄子吃,弄不懂这么小的茄子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也是我极想回安仁镇老家看看的原因之一。但父亲工作太忙,到1949年我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1951年后,我再也不想去大邑了。在我的心里,家乡安仁镇已和恐怖连在一起。随着岁月的流逝,安仁镇越来越有名,报纸、广播、学生课本中铺天盖地宣传的安仁镇,跟父亲告诉我的安仁镇完全不同,而且二爸李育滋还被人弄进了《收租院》,成了“一桩罪恶”里的“恶霸”,我们李家的两张床也放进了《收租院》当作刘文彩的“罪证”,其中一张大花床被介绍为刘文彩姨太太王玉清的卧榻,向参观者展出。从而,我由过去的很想回家乡,到不敢回家乡,到不愿回家乡。但心里仍珍藏着父亲给我描述的那一幅美丽而祥和的家乡图画,暗暗痛惜大自然造化工夫之不如人力厉害也。
妈妈对我比较严厉,她不太爱管我和妹妹的生活杂事,也不会专门对我们讲做人的道理,但她在不经意时说的一些话,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有一次我家请客,一个小男孩拿出一把两头都有刀刃的折叠式小刀,这种式样在当时很新颖,我好奇地拿过来看。这时,妈妈正好走出来,她用鄙夷的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说:“眼浅皮薄!”顿时这把小刀象一块火红的炭,我迫不及待地把它送还给它的主人。这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特别是妈妈的眼神令我终身难忘。1951年灾难降临到我的家,此后的几十年,我失去了很多很多,走过一段又一段极艰苦的路途,我始终没有忘记当时妈妈的眼神。
有一年收成不好,我们的佃农拿着白穗(没有长谷粒或谷粒不饱满的稻子)到家里来,妈妈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家,仔细听他们讲情况,然后,答应免去他们当年的田租。农民走后,妈妈说:“人们常说,求人者低于人,被人求者傲于人,这很不好。”她还说:“你们看,来的人里面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的生活很不容易啊。”
妈妈每年都要买不少平价米票,到青黄不接农民进城找粮食的时候,她带我去送给他们。我们把米票送给一拥而上的饥民,妈妈对我说:“人都喜欢锦上添花,不爱雪中送炭,我觉得雪中送炭才最重要。”
就象现在的高干周围有很多服务人员一样,我家也有几个佣人。看门的孙大爷、作饭的周大娘、专管洗衣的魏奶妈、两个男勤务员和一个车夫,还有个名叫朝霞的丫头。和现在高干身边的人不同的,除了称呼外,就是这些人不拿政府工资,他们的工钱由我们自己付。
曾让我在读小学时感到最抬不起头的就是家里还有丫头这件事。记得老师曾狠批买人家女儿来当丫头的做法,说:“二十世纪了,中国还有买卖奴隶的行为,真不能容忍。” 我听了觉得很丢脸,为此质问过妈妈,妈妈只是摇头不答。
朝霞每天的工作是做清洁和端茶送水,我们放学回家后她就和我们一起,既照顾我们又和我们一起玩。她说她原来名叫唐玉华,还有个姐姐叫唐玉芳,她们的母亲早逝,父亲是收荒匠(收卖破烂的)。她父亲酗酒且好赌,每次喝醉了就把姊妹俩往死里打。为了还赌债又把两个女儿卖给别人当丫头。她几岁时被我爷爷领回来,跟婆婆、妈妈后来还加上我们一起过了十几年。每谈及姐姐,她的眼里就充满泪花,然而人海茫茫,哪里去寻找?
解放前夕,一个开鞋店的老板来找妈妈提亲,妈妈觉得他有手艺,唐玉华嫁给他将来生活有保障,征得她的同意,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出嫁时,妈妈说她在我家那么多年,象自己的干女儿一样,为她准备了嫁妆,给她办了个漂漂亮亮的婚礼,还叫她任意选了一个房间的家具,随她一起带到夫家,临走时,妈妈给了她一些钱叫她留着对付急用。后来我们搬到窄巷子,她一直和我们有来往,她和丈夫吵了架就来找妈妈倾诉委屈。妈妈病重的时候,她还前来照顾过一段时间。
魏奶妈是个命苦的女人,刚怀上孩子丈夫就得急病去世,孩子生下来几天又突然病死,只好进城当奶妈。她的奶儿长大后,别人介绍到我家。乡下的妇女从小就没取过名字,大家按习惯仍叫她魏奶妈。她是小脚,在我家的任务是洗衣服,她力气大,动作又灵敏,上午就能干完工作,下午便任由她自由活动。渐渐地,她和我家的勤务员刘子成产生了感情,她的生活里才又有了快乐和希望。建政后他们结为夫妻,在我们的亲戚家领养了一个男孩。听说小日子虽穷却过得很美满。
周大娘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每天买菜作饭,在厨房里忙碌。遇到宴请宾客,自有厨师专门操办,她只是帮帮忙,反而比平常轻松。给她出难题的常常是我,我太挑食,又说不出具体想吃什么,经常弄得她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她总是把工资小心地存起来,对妈妈说:“太太,你做生意的时候可以帮我把这点钱拿去捎带赚点吗?”妈妈说:“你怎么还想做生意?”她却默然不语,后来妈妈真还帮她赚了些钱。土改开始,我们卖了房子,她只好回老家。记得她临走时流下了眼泪,才知道她的生活和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相似,丈夫早逝,又没有孩子,夫家的侄子不仅抢占了她的房子和田地,而且个个对她如狼似虎。她说这次回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存了多年准备养老的钱,也不知道将来的生活会怎样。她是怀着绝望离开成都的。
孙大爷是个六十多岁的孤独的老人,又是跛脚,在农村田无一亩,生活无着。父母偶然听人说起他的情况,便叫他来我家看门。每天上午前门一打开,他就坐在门里的藤编躺椅上,有客人来,他便叫勤务员进来通报。他总是克尽职守一直坐到关门。放学回家,我常常看到他手握长长的烟杆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时间久了,妈妈怕他活动太少,叫他在后院一块空地上种菜,收获的菜蔬任他卖给别人,卖的钱也归他所有。每当他的菜丰收时,他都笑得合不上嘴。建政后离开我们的家时,他是我们最担心的一个,那时他已七十岁,又是残废人,一个人将怎么活下去。
童年过去得很快,今天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我的童年虽结束得早,但我却享受到最温柔的父爱,享受到母爱的光泽,我有一个温暖的家。这些永远是我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