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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中文网
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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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留下了脚印。
他走了,没留下脚印。
有谁能留下脚印呢?
郑念,父亲是日本留学生,湖北省人,曾任北洋政府高官。因嫁给同在英国留学的中国学生郑康琪,故随夫姓易名为郑念。
郑念夫妇完成学业归国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夫妇两人投奔重庆,郑康琪加入了外交部,驻澳长达7年。1949年之后,两人没有入台,而是留在上海。
1957年,郑念在丈夫去世之后继其夫在上海任职壳牌石油公司,担任英国总经理的助理,直到“文革”爆发。“文革”期间,由于郑念是英国留学生,长期供职外商公司,被控为英国的间谍,被关在监狱6年半。
1966年,中国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同年8月,在红卫兵抄了郑念的家并没收其财产后,她被当作英国间谍软禁在家中, 9月被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
在6年半的监禁中,郑念受到审讯、拷打和单独监禁,但她拒绝承认那些被指控的罪行。 1973年,她从监狱中释放,被告知女儿郑梅萍——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已在1967年自杀(她后来发现是被红卫兵杀害的)。
1957年到1966年在英国壳牌石油公司任职。
1966年到1973年被关押在上海看守所,1980年9月27日取道香港后至加拿大,最后定居美国。
郑念晚年接受采访谈《上海生与死》
郑念:《上海生与死》的作者
张敏:记者
(以下简称问答)
《上海生与死》问世十二年后的一个晴朗的夏日,记者走进郑念女士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寓所。郑念精神矍铄、温文尔雅,全然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
问:我十年多年前读过您的著作,中文版书名是《上海生死劫》,后来又见到有的叫《生与死在上海》,我还见过另一种版本,叫《上海生与死》。您的书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永远难忘。能不能请您谈谈您的人生经历?
问:就是您的女儿,梅平。
问:那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您一直在壳牌公司工作吗?
问:那当时梅平是在读书,还是工作了?
答:她已经开始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做演员了。她是上海电影学校毕业的。
问:您能不能谈谈梅平的情况?
问:您能不能讲一讲梅平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
问:您出来以后才知道梅平已经不在了?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出事了。在我进监狱不久以后,这孩子出事了。要不然这衣裳,她只有这么一件棉袄,怎么可能是这样?我最难过、最激动的时刻,就是看到这些东西。我就问那个管理人员。我一喊“报告!”他就来了。我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女儿的。”
他说:“你不是要被子吗?要衣服吗?给你拿来了。”
我说:“这些都是我女儿的。你们把她的衣服给我,我女儿她自己穿什么?”“她是工作人员,她有钱,就不能买新的吗?”
我说:“这是我给她做的棉袄,她还没穿坏,就去买新的了?这不可能。”我说:“你得告诉我,我女儿怎么了。”“她好好的嘛,你问什么。”
我说:“那你叫她给我写一个字条。”“不成!不许你们通信。”
问:六年里都不准你们通信吗?
答:当然不可以。我还没有判刑。如果判了刑,我就得去提篮桥,真的监狱。我当时是在看守所。我在看守所一呆就是六年。
我说:“你们就让她给我写“毛主席万岁”,拿来给我看。这不算通信嘛。“毛主席万岁”有什么不能写的?让她写给我看,我就知道她没事。”
“不成。我们这没这个规矩。”说完,那人就走了。
到晚上,换班了。我又喊“报告!”一连两三天,我问了好几个管理人员,他们都是这样说。我就越想越不对。我当时就有一种直觉,我觉得我的孩子死了。
还有就是,监狱里有一个规矩,每个月十号,家属可以送东西来,每月一次。但是,从来没有人给我送东西。一直以来,一到十号这一天,我就情绪低落。因为听著别人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有人送东西,让他们签收据。我却没有一个亲人来。没一个人给我送东西。我妹妹在上海,就是那个共产党员妹妹,我女儿也在上海。怎么都不给我送东西?我想,可能她们是想和我划清界线,宁可不给我送东西。但是,我也想,不见得关在里面的那么多人,家人就不跟他们划清界线,也许有的人也是政府工作人员,甚至于共产党员,他们怎么都可以送东西呢?所以,我一直脑子里有这么个问号。
现在,看到这些东西,我就觉得她是不在了。所以我出来一看,是我的干女儿,我的疑点就对上了。我就觉得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我想,一家人有血统关系,有时候,你就会有一种直觉:事情不对。她是死掉了。但是,我还希望,我是错了。我在汽车上就问我的干女儿:“梅平怎么没有来接我?”她就拉着我的手,说:“ 到房间里,我们再谈。”我想,当著出租汽车司机也是不方便。等开到一座房子,是政府派我去住的。我的干女儿就对我说:“梅平自杀了。”
那时候,在上海跳楼的、自杀的人多得很。但是,我总觉得事情不对。第二天,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代表也来了,告诉我,通知我:“梅平自杀了。”这当然是官方的说法。我的书里都写了,我是怎样调查的。真正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是在毛泽东死了以后。我平反了,别人才敢来告诉我。
他们说,我女儿是从九层楼,在南京路,跳下来自杀的。但是,后来我知道这不是事实。是怎么回事呢?当时,过路的人把她的尸体送到医院,值班医生正好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以后读了医学院。他一看是郑梅平,而且浑身是伤,跳楼自杀的人不会有伤。她是被他们打死的。
问:那后来这件事情的真相有没有查清楚?
答:他们只说是“迫害致死”这话怎么解释都行。而且,他们等我离开中国(也没有说出真相)。直到我在香港,看见《大公报》(我特别关心中国的事,在香港我还订《大公报》,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还订过《人民日报》,现在我才不看大陆的报纸了),那时形势转变了,她那个当医生的同学,才说出来。
我在香港,打开《大公报》一看(当时我离开中国才九天),《大公报》就登出来:上海召开公审大会,有一个人叫胡永年的,他是个工人,是王洪文的上海工人造反队的成员,他和手下的人打死了六个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就是郑梅平。报上把郑梅平的名字也登了出来。我当时马上就明白了。我临走以前,一直盯著公安局,要求他们把梅平的案子弄清楚。他们跟我讲:你放心,我们一定要调查清楚。
实际上,在我离开上海之前他们已经逮捕了这些人(不可能八天就把这个案子搞清楚)。为什么他们等我走了以后才公布出来呢?为什么他们那么快地给我护照,让我出国呢?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公审的时候他们不希望我在场,因为《大公报》的报道说,受害的人,都是“迫害致死”,六个青年都是出身不好的。被迫害致死的人的家属除我以外,都在公审现场,凶手胡永年被判死刑,是缓刑,结果大家一致表示拥护这个结论。他们就知道,假如我在那里,我就不会拥护,我会站起来,要求判死刑,立即执行。因为中国的法律,凡是杀人犯都是判了死刑,立即执行的。结果,这个人在一九九五年,就被放出来了。他从八○年到九五年坐了十五年监狱,我那时候还订《新民晚报》,《新民晚报》报道,胡永年被放出来了,他的儿子孙子儿媳妇到监狱门口去接他。胡永年,这个人的名字我至死不会忘记。
问:那么,关于梅平死因细节就没有从其他的途径上得知吗?
答:没有。政府从来就没有说过,就是说她被“迫害致死”。但是,关于我的事情,他们来给我道过歉的。
问:您的书中说,您出国的时候,是一个人提着箱子,带着二十美元,又是坐轮船
……
答:对了,我是八○年出国的,那是邓小平刚刚恢复工作。
问:您能不能回忆一下您离开中国的那一天?
答:离开的那一天,是这样,在这以前,也就是毛泽东死后,他们就已经叫我到政协去工作,不是在里弄里。政协的成员多是女的,她们也要为我送行,但是,码头不准她们上去。她们弄了一辆面包车,我只带了一个箱子、一个手提包。当时下著毛毛雨,那是九月二十七号。我在码头大门前下了车,她们不能进码头。我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是过海关,很多人排着队,他们检查行李非常仔细,费了相当的时间。在这之前,我就考虑过,要不要把郑梅平的骨灰、还有我先生的骨灰带在身边。后来,我想不要带,因为他们的骨灰是装在塑料口袋里,我说是骨灰,海关人员也许会认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而担误了事情。所以,我就把骨灰交给我干女儿了。
问:到现在也没有带出来吗?
答:后来带出来了。一九八八年我把他们洒在了太平洋里了。那时我去夏威夷演讲,我租了一条船,把他们撒在了太平洋。我想,太平洋连着上海,又到澳大利亚,也能到美国。
离开中国那一天,我就一个人等著上船,当然我感想很多,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书里的结尾部份,我是这么写的,我说:“在我这一生,曾经很多次离开上海,就像今天一样,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但是这一次我的感觉和过去都不一样。我心里非常沉重:第一,我想我的女儿。照自然的规律,是年老的应该先死,年轻的人应该活着,应该是她,而不是我到别的地方去,建设一个新的生活。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心情很沉重,就是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祖国,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对祖国有很深厚的感情。的确,我站在甲板上流了泪。泪水和雨水合在了一起。”我的书就是这么结束的。
问:那么,您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吗?
我现在一直都是这么想……我就回国。我宁可死在中国。我有足够的钱,回去还可以做些好事情。我现在已经帮助了很多中国学生。帮他们在这里念书什么的。但是,假如……我绝对不会回去……
问:您一生受了不少苦,丧夫之苦,丧女之痛……您能不能向读者、向我们的听众谈谈您如何对待苦难?
答:一个人主要的就是,不要气馁。你一定要有一个希望,并且有信心、乐观,朝著那个望走。如果,你觉得没有希望了,那你就解除武装了。我在监狱里,虽然那么苦,我还是永远要奋斗的。只要你有一口气,你就应该朝著你的目标奋斗。
来源:凤凰网读书综合
郑念唯一的一部小说《上海生死劫》,是“文革”后第一本以英文创作的“文革”题材小说。
《上海生与死》1987年在英美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小说以郑念个人经历创作。
《生与死》 郑凯译 敦煌书局 1986
《上海生与死》 新陆书局 1986
《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英文版) Grove Pr 1987
《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英文版) Penguin Books 1988
《上海生死劫》 程乃珊、潘佐君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88
《上海滩的沉浮》 华克健、曹思、韧人译 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8
《上海生死劫》 苏帆译 中外文化出版公司 1988
(编辑推荐)《生死在上海》 方耀光、郑培君、方耀楣译 百家出版社 1988
《上海の长い夜》(日文版) 原书房 1989
《La Dama de Shanghai》(西班牙文版) Ediciones Martínez Roca 1998
《Leben und Tod in Schanghai》(德文版) Ullstein Buchverlage GmbH & Co. KG / Ullstein Tas 1999
《上海生死劫》摘要
◆中国人已得到一个经验,就是自己不假思索,仅照上级的指示办事,那么上级就会更相信他们、赏识他们。
◆这些红卫兵造反派在我眼前晃动着的身影,比丧失财产更让我难熬。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尚未开化的野蛮生物,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整个文化革命中,造反派花了不少公家的钱四处外出“调查“阶级敌人的罪行,他们就利用这个机会游山玩水,寻亲探友,不少人故意拖延着出差期限,以便游遍各处的风景区。因为上海,是中国人最向往的购物城市,所以造反派都希望到上海来转转。
◆不论我在这里的遭遇如何,但当我面对告别上海这个事实时,我还是觉得十分伤感。中国人,都持有浓厚的乡恋,不论我们走得多远,离开多久,但最后总希望能倒在自己的故土上,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吧。不过,我已铁了心永不回来了。
——以上摘自程乃珊译本《上海生死劫》
◆我想,凭借野蛮行为达到目的的人必然相信野蛮的力量。
◆难道人的本性中确实具有破坏欲?文明的表层是非常浅薄的。在我们的人性下面潜伏着兽性。
◆“适应它,生活下去。只要你长寿,就能看到我们国家的变化。”
——以上摘自方耀光等译本《生死在上海》
郑念,比古瓷更美更硬的灵魂
作者:朱大可
郑念在美国去世,她在文革中坚拒间谍罪名,要当局道歉,展示中国女性反抗暴政的伟大品格;她的英文自传追述知识分子理想如何被政治粉碎,轰动世界。
我出生于襄阳南路,两岁时,全家便搬到太原路上。这是典型的欧式建筑群落,包含四排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和一个小小的汽车间广场,当时号称“外国弄堂”,如今改名为“太原小区”。
我还记得,七三至七七年间,我时常看到那位叫作姚念媛(郑念)的“无名氏”,独自出入于弄堂,风姿绰约,衣着华贵。她的孤寂而高傲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郑念家南面斜对面,63弄2号,住着知名翻译家方平,七六年前后,我时常去他家玩,以一个技校学生的身份,跟他阔论文学、摄影和政治。郑念家正对面和隔壁,住的都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童年玩耍的主要地点之一。
跟郑念同排、相隔几幢房子、也即我家南窗的对面,住着中国胸外科奠基人之一、上海胸科医院院长顾恺时。《生死》曾提到过这对患难夫妇。王若望在长篇报告文学《欲望三部曲》里,把顾恺时当做共和国苦难事的主人公,精细地描述了他在文革期间的悲剧命运。他的女儿,一位在云南插队的知青美女,曾跟我的外号叫“大头”的密友闹过短暂而狂热的姐弟恋,而我这个毫无经验的“菜鸟”,一直在幕后给予热心指导。
“外国弄堂”及其四周,住着许多“不三不四”的“历史余孽”,例如民国首任总统黎元洪的大公子、中共创始人陈独秀的女儿。陈独秀的外孙,跟我玩过两年,后来突然失踪,据说去了新疆。民国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就住在我家隔壁,他们夫妇俩经常并肩出入,身材高瘦,犹一双形影不离的筷子。他之所以被红卫兵批斗,除了写毒草小说之外,还因为他居然胆敢用印有毛像的报纸包书。
回忆录里,还提到了居委会主任卢英和派出所的户籍警“老李”,这也是我熟悉的两个人物。12岁时,一名凶恶的邻居突然冲进家门来殴打我,我被迫举起菜刀自卫,被其他邻居死死抱住。事后,卢英同志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而“老李”则没收了我的菜刀,还耐心指导我写下生平第一份“检查”。他给我的唯一称赞是:“小赤佬,你的字不错啊!”
郑念是深居简出的,她对人的审慎和猜疑,流露在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上。她唯一亲密接触的几个人中,应该包括沈克非的妻子程韵。这是其回忆录里被省略的部分。程韵是我母亲黄佩英的好友,里弄工作的积极分子,热衷于在知识分子和大资本家家属间展开联络,组织各种活动。
程韵的丈夫沈克非,中国外科学奠基人,上海第一医学院副院长兼中山医院院长,曾任民国卫生署副署长。由于她的牵线,我母亲不仅跟宋庆龄有过往来,也跟郑念有过少量接触,作为燕京的校友,她们似有些共同话题。但到了七七年,由于父亲去世后长期陷于抑郁状态,母亲需要彻底改变环境。我们不得不跟“外国弄堂”告别,搬进陕西南路绍兴路交界的一处花园别墅。母亲告别了自己的悲痛记忆,而我则告别了阴郁的童年。
“外国弄堂”的文革情境,郑念本人并没有见识过,因为她的搬入,已是文革后期。六六年至七七年间,这个小区完全陷入了红色恐怖的迷雾。每天早晨,都有灰皮运尸车驶入,从某幢楼里抬出用白布包裹的尸体。
这种阴郁的景象印刻在我的记忆里,犹如挥之不去的噩梦。而郑念的噩梦则固化在臭名昭著的“第一看守所”里。在那里,郑念必须独自面对各种纳粹式的暴行——饥刑、铐刑、拳打脚踢刑和精神虐待刑,以至于遍体鳞伤,内外交困。
但郑念奋力抗辩,坚决捍卫个人的自由与尊严,拒绝莫须有的“间谍”罪名。她甚至拒绝被释放,除非当局向她道歉。这是极其罕见的场景。我们就此看见了中国女性反抗暴政的伟大品格。
依据互联网上的时尚解读,郑念的家庭被阐释为“姚家三美女”。这个“性感组合”,包括姚念媛(郑念)、郑念的妹妹姚念贻(配音演员,曾为影片《奥赛罗》女主角苔丝蒙娜配音),以及郑念的女儿郑梅萍(上影厂演员)。郑梅萍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迫害,“自杀”身亡,死因至今仍为悬谜。而在丈夫亡故、女儿被杀﹑家人背叛的情形下,郑念四面楚歌,孑然一身,却保留着良知与勇气,这内在的美丽,穿越了文革时代的严酷黑夜。
郑念就学于左派阵地的伦敦经济学院,其立场是不言而喻的。而正是这信念促使她选择跟家人一起留在大陆,以期能以自己的西方背景,为新中国建设效力。这曾是无数知识分子的良善理想,但经过包括文革在内的历次政治运动,这夙愿早已化为齑粉,彷彿是一堆被飓风卷走的尘土。
正是由于英国壳牌公司的背景,郑念沦为疯狂猜疑和迫害的对象。郑念的遭遇俨然是白桦电影《苦恋》中那位画家的现实投影。在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里,奥威尔进一步阐释了这种荒谬的极权语法,那就是——永不停息地从自己人中间制造“敌人”以及“敌人的帮凶”。
作家约翰·库切深感惊异的,是郑念非凡的个人勇气,而我阅读《生死》时,还要惊异于文明的脆弱与坚硬,犹如高贵的瓷器。红卫兵抄家砸烂了那些优雅的明清古瓷,郑念以自己的机智,庇护了残剩的藏品,并在文革后把它们捐赠给上海博物馆。
这是一次富于象征意味的事件。面对极权主义的狂热暴力,华夏文明像明清瓷器一样破碎了,而只是由于郑念们的抗争,它们才有望跟郑念一起残留下来,成为未来文化复兴的种籽。
追忆一代名媛郑念女士
作者:程乃珊
“1980年9月20日,我告别了上海……大雨迷茫中,隐隐望得见远远耸立的外滩1号亚细亚大楼乃至楼内我办公室的窗口……我要与生我育我的祖国永别了,这是个粉碎性的断裂,上帝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祖国……”
——摘自郑念《上海生死劫》
1996年,在香港,徐枫女士曾约请我写《上海生死劫》电影剧本,她已买下此书改编权,并将亲任女主角,以告别自己水银灯下的生涯。笔者交出初稿,但总也不见电影开机。籍贯不是上海的“上海名媛”
以郑念女士的家世、经历和教育,笔者幡然悟到,她才是真正的一代上海名媛。眼下在各种标榜为上层女子时尚杂志中介绍的所谓新名媛,无非是美女加有钱丈夫或父亲及名牌堆身,充斥着暴发户的奢华,看在眼里很为那曾经掠过时间回廊并投下高贵倩影的名媛叫屈。
名媛就是女中贵族,她们的崛起和出现,为中国女界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明和生活风格。贵族的“贵”,不在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前呼后拥,而在不用其一贯遵循的人文价值原则作交易,竭力维护自己在平民中的表率风范。犹如《桂河大桥》中那位英国军官,虽然沦为俘虏、虽然已衣衫褴褛,但面对敌战国军方的淫威所表现出的傲气和贵气,令人肃然!好像是福楼拜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个贵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郑念,就是这样一位名媛。
梅平之死
周灵毕竟成熟多了,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只好硬着心肠回绝了她。由此可见,梅平当时是多么无助!事后周灵多次自责,如果当时将郑梅平“收留”下来,大家互相有个伴,或者梅平就可以逃过一劫吧?谁知道呢?在那人妖颠倒的时段,任何推测忖度都无济于事!
澳大利亚出生的梅平自小英文流利,在少年宫就开始接待外宾,还是市女子划艇队队长,弹得一手好钢琴,还被选拔进上海电影学校表演系。当她青春的身躯从市体委大楼坠下,孤凄无助犹如一片落叶,迎着对面人民公园绿丛中一抹残阳,拥抱的是她从小就走熟的人来人往的南京路。她在高空中下坠时,会不会痛呼一声“妈妈”?
汇聚浦江
她十分健谈,讲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常利用她在各地演讲的机会,撺弄她讲一些不利于中国的言语。比如,一次,有人递纸条问她:“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邓小平,但只允许你与他提一个忠告,以你的亲历,你会说什么?”
说到这里,郑念如小女孩样眨眨眼睛调皮地反问我:“你猜我怎么回答他?”不等我回答,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对他说,我会给邓小平一个忠告,那就是:No more smoking!(不要再吸烟了!)”
她告诉我,上海亲人已将梅平的骨灰带出来了,她要携她去夏威夷海葬。她微笑着说:“是因为太平洋通中国,海水会将她带回上海。”说到这里,她有点哽咽,她又说,她已在遗嘱中交待,自己身后骨灰同样撒入太平洋。现今,母女终可在黄浦江汇合了。上海张开温暖的怀抱等着远行女儿的还乡。
郑念以及她的上海生与死
作者:李子暘
1966年夏天的上海
以下的情景在许多时间和空间里司空见惯:
但在1966年夏天的上海,也会有这种生活吗?
是的,虽然在那时,在那个城市里,能有这样生活的人非常少,但这毕竟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的印象里,1966年的中国,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似乎断不应该能够存在这种生活景象的。我以为,在那个疯狂的年头以前好几年,这样的人及其生活方式就已经从中国大陆消失了。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历史。
这是这本书给我的第一个惊讶。
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接下来,故事逐渐展开。
以下是主人公郑念的个人背景:一个知识女性,出生在北京,燕京大学毕业,然后赴英国留学——到英国政治经济学院。在那里,1935年,她遇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也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他们结了婚。她丈夫成为国民政府的外交官,被派往澳大利亚使馆。在澳大利亚,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后来,她丈夫回到了中国大陆,在上海继续担任外交官。1948年10月1日,她和女儿也来到了上海。
1949年以后,他们一家选择继续留在上海。她丈夫不再是外交官,转而出任壳牌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1957年患病去世。壳牌公司派来了新的总经理,英国人。应壳牌公司邀请,她成为新任总经理的助手。一直工作到1966年壳牌公司离开中国大陆。
这家人的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因此,他们有着丰厚的家产,在国内外的银行都有存款。也因此,他们才能在1966年的时候还保有那种生活方式——独立的三层住宅,男女佣人和厨师、园丁。仅在大陆的银行,她的存款就数以万计。
当然,随后发生的事情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意外的。先是家庭遭到红卫兵的洗劫和摧毁,然后是女主人公被捕入狱,狱外的女儿处境更糟。已经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的她,在与母亲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被人活活打死。事实上,这本书就是她劫后余生的母亲含泪写来献给她的。
讲述个人和家庭的苦难,在中国已经很难引起人们兴趣了。但是,人们绝不能因此而蔑视他人的苦难,或者压制他人讲述苦难的空间。这无异于另一种邪恶。而且,郑念的故事和她的讲述具有极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这本书是用英文写成的,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广泛反响,是一本畅销书。我正是在一本法国人写的上海史中得知这本书的。我读的是中文译本。翻译的味道很浓,英文所特有的那种冷静、严谨,或者说英国味,透过译文,清晰可辨。
“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最早打破郑念平静生活的是两个上门通知她参加批判别人的群众会议的人。郑念表示不感兴趣。其中一个人愤怒地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郑念的回答是1966年以后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说不出来的:“‘文化大革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商行服务,又不是文化组织。”
1966年9月27日,经历了一个批斗会后,郑念被捕入狱。实际上,说入狱是不准确的,在未来的六年里,她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甚至没有机会来到真正的监狱。因为坚持不认罪,她一直被拘留在看守所,在单人牢房里被拘留了六年。
书中有大量郑念和其他人,如红卫兵、狱卒、审讯人员的对话。我相信,那些人当时的原话,必定用词简陋、语义含混、语焉不详。他们只有那种水平。他们不可能说出书里的那些语言。那些语言太书面化、太清楚简洁,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作者这样写,虽然失去了某种程度的真实,但这种笔法带来的阅读享受却是非常迷人的。对“文革”那种低贱荒谬的历史,我此前从没见过以如此高贵纯精的笔法进行的叙述。这种叙述本身就是对那种荒谬历史的最大蔑视——甚至在用词方式上,作者也绝不和他们同流。
在作者对自身经历的叙述中,不时穿插有她对中国当时政治形势的分析和评论。这些分析和评论,在两个方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一,古典人文教育确实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接受过这种教育的人,即使没有专门研究过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也自然会有对人的权利、尊严的体验和珍视,有对自由和正义的向往,有对邪恶势力的天然厌恶和警惕。他们中的杰出者,如郑念,还会因此而具有对抗邪恶的无尽勇气和坚定决心。
其二,本书的中文译本内部出版于1988年。虽然是内部出版,译者和出版者对原书内容的大胆保留也是令人惊讶的。
郑念在六年的拘留生涯中始终拒绝认罪。指控她的罪名是里通外国、为英国人充当间谍。因为拒绝认罪,郑念曾经被背铐很多天,以至于双手落下了终身的伤害。但她选择坚持,用各种办法坚持。在知识和道德上,她都压倒了审讯人员,以至于,居然能得到某些局部的胜利。在交代材料的底部,落款照例是“犯罪分子”,郑念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在“犯罪分子”前面加上“没有犯过任何罪的”这几个字。在多次重写交代材料以后,再给她的纸上终于不再有“犯罪分子:”这个落款了。
当然,这种略带喜剧色彩的事情绝不是六年拘留生活的主要内容。更多的是折磨、殴打、审讯、肮脏、饥饿、病痛、孤独、对亲人的苦苦思念和看不到希望。可是,在当局终于要释放郑念的时候,她却拒绝离开。
林彪事件后,郑念被带出来,有人向她宣布,将要对她宽大处理,释放出狱。郑念感到义愤填膺。她需要的不是宽恕,而是道歉。她拒绝了所谓的释放决议。她要求宣布她根本就是无罪,并且要求赔礼道歉,还要在上海、北京的报纸上公开道歉。
这种要求只能让专政人员感到好笑。他们当然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坚持背后的信念和价值观。
走出看守所
郑念还是走出了看守所,因为她以为可以见到久别的女儿,可实际上,女儿在她失去自由不久就已经悲惨地死去了。
以后的几年依然是“文革”的岁月。郑念和另一家人一起被安置在一座房子里。生活条件还算好于同时期的上海普通人。但从此以后,郑念似乎就要在和街道积极分子和片警的周旋中度过余生了。她信任的一个人居然是个告密者。“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啊!”
她去看望自己的一位老朋友,当年,他们两个年轻的母亲曾经一起在澳大利亚的海滩上漫步。现在,这位老朋友已经卧床不起,濒临死亡了。在告别的时候,老朋友给郑念留下的最后遗言是:“想办法出国吧,你还可以做到。”
出国的机会终于在“文革”结束后出现了。“文革”结束以后,郑念成为统战对象,有机会出席各种妇女界的活动,并同时得到一些特权,比如在内部商店购物。郑念开始准备出国。
出国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郑念以看望在美国的妹妹的名义申请出国。一段时间以后,得到了批准,倒没有太多的周折。然后,为了得到美国签证,郑念找到渣打银行在上海的经理。他们是老相识。她可是银行的重要客户。见到郑念,这位经理有些吃惊,他以为郑念早已死去了。
很快,郑念拿到了美国签证。从上海登船赴香港时,郑念在船上透过蒙蒙细雨,望着壳牌石油公司的大楼和她原来办公室的窗口,她知道,这一去,就将永远离开祖国。
在香港,壳牌公司为过去的老员工安排好了飞往美国的头等舱机票。到了美国以后,她终于开始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在我新的生存空间,找不到像上海居民委员会卢英或户籍警老李这样的人物。在自由和轻松的氛围中,我感到精神焕发。”
全书的结尾是郑念对中国“文革”后的政治经济形势的综合分析。这些分析,虽然写于八十年代,但现在读起来仍然很有启发性,是现在许多人所不及的。
本书的版权页表明,此书印刷了5万册。看来,八十年代的不少人读过这本书。我是后来者,21世纪才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据说谢晋当年曾经打算把这部书改编成电影。如果果然做到的话,应该比《芙蓉镇》的冲击力更强。当然,拍摄的难度也更大。
八十年代,读这本书的不少人感叹唏嘘。我想,这些人可能联想到了自己在疯狂岁月的遭遇,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