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麦琪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她耳朵根里尽是他的声音,时而来自地狱,时而又仿佛行之天籁。她试图不再接听他的电话,可是每次电话铃响起,她却欲罢不能。她身上的某处就像被遭了暗算点了穴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弹了,每天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眼巴巴地等着他来为她解穴,他来了,她就觉得舒坦就觉得像活了似的。她忽然想起她的朋友曾经对她说的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那时候的她听了朋友的话总要反唇相讥。事到如今她想:即使她套上长统胶底高靴也是无济于事了,谁能想到她会不知不觉走入河床去?谁能想到没有任何预兆的,河就突然涨潮了呢?她断定她遇到了“网林高手”。
以为遇到高手的其实不只麦琪一个。狄文杨这阵子的表现就让他的经纪人麦克黄觉得特反常,离他剧本的截稿期还不到一个月了,狄文却忽然说要推翻原稿,修改剧本的结尾。按理作品的原创原本就是他,他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管得了。可是作为经纪人的麦克黄却像太监似的为他急,急什么?时间啊!这年头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能辧成四十八小时用着,一秒钟用一美元计算都不算过分。再说剧本的截稿期都是白纸黑字在合同上画了押的,违约的话,他可承受不起,谁叫他是“太监”呢?他只指望着他的“皇上”可以“开卷不闻身外事”早些交了稿,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狄文杨在这节骨眼上偏坚持着说要推翻原稿,他当然不同意,叫嚷着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还推翻呀?那不是活生生把咱俩往火坑里推吗?他叫归叫,心里也知道狄文杨横下心的事情,他叫破了嗓门,也没用,到时候真成了哑巴吃黄连也没意思,心里老念叨着狄文杨可别真往火坑里跳还顺带捎上了他。
可狄文杨此刻觉得自己就是在火坑里受着活罪,他每天都在活火山口上烤着,或者说他的身子里原本就存着一座活火山,死寂了那么些年,突然就喷了。他身下的整个板块都在剧烈地晃动着,他知道导致他整个城池失陷的巨大地心引力出自哪里。他每天起码不下数十次,视线会不由自主朝那张美利坚的巨大版图上转悠,他在找纽约,有时候甚至伸出巴掌丈量着纽约究竟离波士顿有多远的距离。
他想麦琪想得要命。一想起她,他就忍不住要拨她的手机,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热血沸腾地想象着该怎样才可以严严实实地把她抱在怀里。可是他不可以每时每刻都霸着她的电话的,他也不可以除了想她什么也不做的。他再痴癫,好歹也有个极限,所以他就越来越多地把那种原始的冲动发泄到了他的剧本里。他忽然觉得他以前所描写的那些情爱造句简直虚假得太不成个样子了。好比一个男人站在一个裸体美女前,明明心急火燎巴望着和她上床翻云覆雨,却偏偏假模假样地编着谎说女人如何让他觉得圣洁那样的废话,忒虚伪!他疑惑那样的纯属虚构竟然能使他一举成名,他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可思议了。
如今的他才不要那样像个王八似地活着,他爱她,他抑止不住地爱她要和她做爱,他千百次地想象着从背后抱紧她,轻吻她细长的脖颈,然后在她的耳根下一遍遍唤她名字的情景。可笑的是他发觉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姓甚名谁。思念越多,他越来越惶惑地意识到她对他而言就像海誓蜃楼一样遥不可及,又像海底捞针一样不着边际。他决定要见她,一定要见她,他已经把她爱成这个样子了,她已经害他到这个地步了,他居然不知道这个小女子到底是何妨神圣,那对他来说岂不是太窝囊,太可笑了吗?
于是,狄文杨直言不讳告诉麦琪他想见她。
麦琪倒也爽快,回答如果他可以给她一个很好的见面理由,她就见他。
他说:我爱你爱得都茶不思饭不想了!
麦琪回道:这个理由太没新意了,拒绝接受!
狄文杨急了,说:我爱你爱得就像梁山伯爱祝英台,贾宝玉爱林黛玉一样犯傻了。
麦琪道:葬花化蝶的,多俗气!再说那顶多也不过是小说里的虚构情节,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结局,你不会要我也哭成个泪人吧?那也太没心没肺了!
狄文杨听她说得有理,忙陪笑说:那就好比徐志摩爱林徽因,王小波爱李银河一样地爱好了!
麦琪唉了一声:爱来爱去的,爱成了短命鬼,更不要了!
这下轮到狄文杨在那边忍不住笑了:你这妮子真刁蛮得可以!看我见着你不把你剥个干净!
他以为她定然会骂他色字当头一把刀,却没想到麦琪振振有辞回他一个:Who怕Who!
狄文杨心下欢喜以为她正中下怀: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你不要成短尾巴兔子就好!
麦琪只当是他信口雌黄,却没想到他端的就飞来了,而且飞这么快,根本不给她过多周旋的余地,简直是出其不意有备而来的。其实,在心里麦琪也巴望着能见他一面,哪怕是单纯的一次月光晚餐,或者星夜下的一次咖啡畅谈也好。可与此同时麦琪也着实害怕着,害怕星夜月光之后,倘若他真疯了似的想要她,她该怎样应付?难倒真的要演一夜情,拙劣地扮演剧中放浪的女主角?一想到这些麦琪的胃就不舒服起来。虽然麦琪在纽约上空“自由风”的熏陶下无忧无虑了将近四年,她的生活“中等前卫”,倒还真不至于到放浪形骸的地步。再说了,在麦琪看来,网络的新奇也多半在于它的神秘性,倘若有一天那层神秘被贪玩的手指头给戳穿了,所有的一切昭示于世,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了,她还会爱他吗?他还会像小孩子贪恋着新玩具一样急不可待地想要她吗?麦琪一路忐忑,带着所有的疑问进入哥大校园。
初夏的哥大校园正沉郁在艳阳的烈照中,通往演讲厅的校道上却熙攘人影,麦琪随着人影步入会场。远远的,她看见会场的正前方围着一大群人。因为是公众人物,麦琪老远就认出了狄文杨,他西装革履被人群包围着,他的身后是大胖子麦克黄,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和纷至沓来的要求签名的人群。
麦琪拿了一份狄文杨的演讲资料,然后选了后排角落坐下。她显然是来晚了,依照导读所示,狄文杨的演讲目前正如火如荼中。他疑惑狄文杨为何不如实告诉她详细的演讲时间表,是怕她没耐心听完冗长的篇幅一走了之吗?还是他觉得除了演讲他们其实有更趣味的事情等着分享呢?
麦琪看着狄文杨不时地对着镁光灯谦和地笑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冷眼看一场轻喜剧。他神采飞扬且妙语如珠,职业地应付着几乎沸腾的场面,他的头上仿佛有千百道光环回旋着,他的周围如痴如狂的FANS。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软弱他的苦楚他的孩子气。没有人懂得他的内心是如此狂野仿佛一头未经驯化的非洲猛狮。但是这一切,她知道!麦琪几乎掩饰不住暗暗得意了起来。
会场主持在麦克风里面请求大家安静,并且提醒与会者现场的提问时间到了。台下的观众开始争抢麦克风
“狄文杨先生,听说你的新剧本已经完稿,请你是否可以透露一下关于你的新剧本的具体情况?”。
她听见他沉稳而诙谐的回答:
“很高兴我的剧本终于如期完稿了,不然的话,我想我今天站在这里,会和我的经纪人麦克黄一样不踏实。还有值得庆贺的是,剧本不仅完稿了还将在年底前开机。也就是说如果不发生任何自然灾害和特别意外的话,明年底可以正式上映。这部作品是我网络三步曲中的最后一部,名字暂且定为《影子情人》,很煽情的名字是不是?和前两部作品不同的是,《影子情人》在人物刻画上更细腻更真实,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更大胆更直接更符合时代特征。我想‘情人’一词会被更多人所接受的。”
“狄文杨先生,请问剧中的情节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严肃的讲,对于作家而言,作品必须来源于生活,缺乏生活根基,纯粹虚构的作品是没有保存价值也没有什么可看性的,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对大家说:这部作品百分之九十是真实的。”
此时,会场上爆发一片掌声笑声。
“狄文杨先生,请允许我大胆的猜测,如果剧中的男主角是先生你本人的雏形,那么剧中的女主角是谁?女主角的原形今天是否在场?”一个调皮的女生的声音。
狄文杨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当他抬头的时候,麦琪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自信。
“我不否定作品中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也可以大胆地预测,此刻,她应该在场。”
他的话音刚落,全场的观众都伸长了脖子,四周搜索,等待着奇迹出现。
麦琪的心扑扑地跳个不停,仿佛就要从她的心口蹦出来似的,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凳下挪。
忽然,前排一下子骚动了起来。还没等她弄清楚究竟发生什么状况了,只见一个女孩子娇巧的身影迅速奔上台:她一身洁白,长发飘逸,她的手里捧着大束的玫瑰花,她将玫瑰花轻柔地传递到他的手里,她的双手高高扬起,攀上他的肩膀,她贴近他的身体,她开始热烈地吻他――
全场的目光瞪视着这唾不及防的一幕,空气凝结了,仿佛时间也定格了,四周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女孩子剧烈的喘息声。几秒钟后,会场仿佛是大梦初醒了一般,镁光灯终于从失灵状态中恢复运作,齐刷刷地朝着台上射去。麦琪看见人群重又被煽动了起来,黑压压地往前涌去,她听到尖锐的口哨和欢呼声,她看到他最后的笑颜里一半兴奋一半狐疑。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麦琪悄悄从会场侧门绕道停车场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庆幸又象是自嘲。此时,整个曼哈顿华灯初上,近处的意大利餐厅烛影缭绕,远处的星吧咖啡香气习习。
几小时前她还绞尽脑汁设想着星夜月光后的重重可能性,现在不需要了。她一下子觉得心头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般轻松了起来。后座的手提包里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她没看,也不想去看,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尘土归于尘土,是虚拟还给虚拟。
现在她唯一要做的事是尽快回家,安闲地泡在飘着玫瑰花香冒着蒸气的浴缸里,美美地享受一个热水澡。一份冰镇牛奶。然后抱着被子死死地睡上一觉。
最好一夜无梦。如果有梦,最好不是他。
如果一不小心碰巧是他的话,她要告诉他:她永远只是他的影子情人。
(全文完,复稿再版修改于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