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维稳”一词想必大家都不陌生。这些年，维稳费屡超军费，牵动了无数国人的神经，以致于“维稳”及“维稳费”都演变成了热频词汇。我们知道，“维稳”常常与信访稳控联系在一起，在信访活动中，有这么一句术语，叫做“花钱买平安”。说起这句术语，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个著名人物——上访妈妈唐慧。她的信访案子就是“花钱买平安”的最好注脚。2014年12月26日，《重庆青年报》报道湖南永州地方政府为唐慧一案耗资已达422万元。其实，和有些老上访户相比，这真的只是小儿科。

2006年8月份，我第一次赴京上访。在以后的上访生活中，每每与来自五湖四海的访民们聊天交流时，常听到访民告诉我；“我们地方当官的说了，政府已经为我花了几百万了。”有些衣衫褴褛的老上访户甚至说：“我们那里当官的说了，政府已经为我花了一千多万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很可笑，从不当真。

2007年的一天，我到荆州市信访局上访，当时的信访局副局长蒋茂芳训斥我道：“石润英，你知不知道，政府已经为你花了二十多万了。”听了这话，我非常震惊。原来访民口中的传说都是真的。全国的访民千千万，而在每一个上访人身后，都隐藏着一个吞噬巨额维稳费的黑洞。不到一年时间，我一人就花了二十多万，我的信访案至今已近10年，按照蒋局长说的花钱速度，想必荆州市政府为了我的信访案已花了几百万了。那么，这笔巨额资金都花到哪里去了呢？下面我就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揭开“花钱买平安”的真相。

事例1：2006年的秋天，我上访到北京，进了马家楼，后被荆州市驻京办工作人员接到一个小宾馆。荆州市房管局派了几个女人来京接访，她们到了北京就说风沙太大，喊我一起去美容中心洗头洗脸，说要享受一下首都的服务，我拒绝了。可她们一定要我陪着去，说是只有我一起去，花的钱才能报销，否则就洗不成。我坚决不去，一个上访的，满腹冤屈，脑子里乱糟糟的，哪有心情美容啊！由于我的不配合，后来我遭到了明的暗的虐待。有时候，媒体报道某某访民被接访人员带到某地旅游了，其实，那都是接访人员自己提出来的，有自己的私心，访民从不会主动提这样的要求。

事例2：2007年夏天，我又上访到北京，进了马家楼，后被接到荆州市驻京办。驻京办的工作人员对我说，荆州市政府已派了信访局副局长蒋茂芳专程到北京接访，和我商谈信访问题。让我耐心等待。我等了两天，不见蒋局长找我谈话，我去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蒋局长去北戴河了。我很疑惑，问道：“蒋局长是专门来京接访的呢？还是专门去北戴河的？蒋局长肯定是去北戴河办事，顺路把我带回荆州。对不对？”工作人员认真地说：“蒋局长确实是专为你的问题而来。你的事都通报了，上面有批示，蒋局长就是专门来京接访的。他到北戴河玩几天就过来。”晚餐时，我下楼找水喝，听到厨房里吃饭的人在议论：“蒋局长怎么还没到？”一个人说道：“他带着亲朋好友到北戴河旅游去了，玩好了才会过来，反正是公家出钱，都算进信访事务里。”听了这话，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驻京办。因为我家面临着强拆，许多问题需要尽快解决，我要赶紧去跑部门。

事例3：在上访期间，由于维稳的需要，我和丈夫经常被非法拘禁。有时被关在宾馆，有时被关在招待所。在关押期间，只给上访人少量吃喝，不饿死就行。而看管人员天天大吃大喝，他们的家人包括孩子也经常过来吃饭。在关押上访人期间，很多看管人员家里根本就不用开火做饭。2008年夏天，我一家人被关在看守所，同时被关的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个老太太为了女儿的命案上访。整天哭哭啼啼，很少吃东西。看管她的女人都非常贪吃，天天给外面打电话，说老太太要吃西瓜、提子，荔枝、哈密瓜……，有一天，老太太听见了她们的电话，气得破口大骂，大吵一架，可是看管人员依然故我。基本上，上访人被关押的时候，就是维稳人员吃大户的时候，当然，吃的都是纳税人的钱，账都算在上访人头上。

事例4：2012年3月2日，我丈夫和访民凡健坐长途客车赴京上访，车子到达河北涿州的检查站时，我丈夫和凡健被扣押下来，关在涿州公安检查站高速公路交警总队里。不久，荆州市驻京办的蔡包子和沙市区信访局副局长黄祥彪赶到检查站，送给公路交警一大摞钱，估计有好几万，然后把我丈夫和凡健带回了荆州。在信访排名还没取消的时候，地方政府常常花钱“销号”，为了减少信访量，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干。因为是黑幕交易，不能见光，里面的腐败更是惊人。许多地方的信访工作报告中的“零上访”成绩，其实都是花了巨额维稳费得来的。

事例5：我上访的时候，北京南站还没修建火车站，是个上访村，常有接访人员出现在那里。最初上访时，没什么经验，为了自身安全，吃饭住宿都会选择稍好一点的地方。一天中午，我在南站的一家餐厅吃饭，旁边有座顾客谈笑风生。起初没怎么在意，但是他们说抓住了几个上访人，我才知道他们是接访人员。这座人边吃边喝，越说越兴奋，我看见一个大块头打趣一个高个子：“……王科长啊！我听说你在京城又建了一个新窝子，找了个新嫂子……越来越会混了……我知道你油水足……打屁油裤子。”高个子倒是很谦虚，嘿嘿地笑：“哪里哪里，和你比差远了，你看你，坐过的板凳都冒油……”一座人哈哈大笑。如此粗俗而又形象的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面的几个事例不过是信访腐败中的小水珠，在信访腐败的河流中，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相同的事件层出不穷，当然更不乏人们闻所未闻的招数。在这些信访腐败中，有一种腐败不能不提，那就是“销号”，也叫“销账”。它不仅仅鲸吞了国家的财政资金，而且直接阻断了下情上达的通道，危害极其巨大。“销号”的手法一般比较隐蔽，如果局内人不说，局外人是很难洞悉这些黑幕的。好在人们可以从一些政府信访工作文件中一窥端倪。

2006年10月17日，河南某县县委常委、县政法委书记“在重复上访专项治理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说：“销账是无奈之举，是最后一招，也是最直接的花钱买稳定。对已发生的上访，在劝返时必须注意同上级信访部门及省、市工作组的沟通，争取谅解、争取不通报。销账要迅速，因为现在来访登记都在电脑上进行，或以电传形式向领导汇报。错过了时机，也需要以十倍的代价、十倍的努力才能处理。”【1】

该人在2007年4月13日的“在全县信访稳定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明确地说：“责任单位负责上访发生当时的销号，要尽最大的努力减少登记量。信访局负责每月通报前的沟通。压缩每月通报量。销号是最好一招……今后发生上访必须销号。销号只是经济上的付出，不销号就是政治前途上的损失，请同志们将这一要求转告党政一把手。”正是通过该手段，该县2007年1月至3月，“实际发生进京上访25起65人，进入登记的只有一起；到省上访41起55人，进入登记的只有7起。”【2】讲话还透露了相关的操作办法，他说“进入接访程序后，值班人员同信访局登记人员的协商时间不到二十分钟，超过了这个时间，就录入电脑登记，想销号基本不可能。针对这种情况，要求：信访局要派出最得力人员到京、省值班。如有上访，京、省值班人员直接通知责任单位一把手，安排销号、劝返事宜。”【3】

由此可以看出，地方政府从来就不愿意认真解决信访问题，最热衷借用维稳之名打压维权，不惜动用财政贿赂中央和省信访部门工作人员，拒绝给上访群众登记，或者登记后再销毁登记记录。明目张胆地欺骗中央，在体制内部增加一个政治腐败的来源，将国家的政策法规当成商品来经营。

人民论坛记者马静写过一篇文章：《“销号”中的腐败》。其中透露：“国内各省份均有不少截访人员驻点北京，成为专职的截访销号队伍，其职责之一便是‘公关’有关部门的信访接待干部，以便随时了解当地上访动态，成功截访和销号。地方政府驻京办亦承担此功能。东部某市驻京办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他们为加强与上级信访部门的关系，去年仅送的礼品价值就达10万元”【4】

而在去年，《京华时报》报道了贵州省驻京民警韦某借遣返访民敛财，收受好处费17万元。《法制晚报》报道了原邯郸市信访局工作人员李斌，在国家信访局借调期间，伙同该局来访接待司多名工作人员进行信访销号，收受邯郸下属市、县信访局工作人员给予的好处费226.8万元……其实，这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信访腐败的盖子从来不曾彻底揭开过。

纵观形形色色的信访腐败，可以看出，维稳费就是唐僧肉，人人都想咬一口。信访维稳早已成了一些人发财享乐的工具。信访官员假借接访维稳之名，拿着公款携家带口四处旅游，花天酒地，虚开发票，弄虚作假。截访销号使得大量公款源源不断流入个人腰包。为了对付一个上访人，政府投入数十人甚至上百人来监视稳控，这种劳民伤财的手段让那些挥霍维稳经费的人乐此不彼。九龙治水，众马分肥，你贪我贪大家贪，各种各样的人不分体制内外，吃着维稳饭，利用信访这个渠道捞取种种好处，哪管访民的死活！访民的冤情石沉海底，社会的公平正义被踏在脚下。

腐败危害巨大，人尽皆知。特别是信访中的腐败，它彻底毁坏了政府的公信力。不仅浪费了国家财政资金，让大量公帑肥了私人，而且也让民众的财产受到损失损害。就拿我的信访案例来说，我和家人上访了10年，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越访越多。2007年我失业后，按照规定，可以享受失业救济，然而我一直都领不到失业救济金。2013年，我的儿子无钱报名上学，我丈夫为了失业救济金一事到沙市区信访局求助，信访局长胡嘉寿却拒绝帮助我们。我的儿子是独生子女，可是自从上访后，他的独身子女保健费就停发了。我要求领取自己的公积金，以便交纳儿子的学费，也遭到拒绝。说是“不能支持你们上访”。我是被政府的工作人员打伤致病的，可是政府却拒绝报销我的医药费，拒绝为我办理社保医保，从被伤害到如今，我的五险一金全部停办。我没有钱看病买药，一家人在贫困线上挣扎。温饱都难以维持。

腐败最猖獗的地方，就是民生最缺失的地方。这边厢，我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生存难以为继；那边厢，荆州官员们说我花费了巨额的维稳费。想来真是可笑，属于我自己的钱都拿不到，政府都要想方设法进行克扣，巨额的维稳费会花在我身上吗？如果真如官员们所说，巨额维稳费都花在上访人身上了，那么上访倒是一条致富之路。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人们见到的都是家境富裕之人因为上访而致贫致病致残，有的甚至家破人亡。

可悲可叹的是，我的信访案例并非个案，而是普遍的社会现象。只要认真解读分析一下我的信访案例，就会明白：为什么国家投入民生的资金年年增加，且数额巨大，却仍然是民力凋敝，民怨沸腾；为什么每年的维稳费赶超军费，却常常是越维越不稳。说穿了，维稳资金越多，腐败就越昌盛。各种各样的款额来有影而去无踪，都可以算在信访维稳的账上，让上访人来顶缸。不论是“花钱买平安”，还是“花钱买稳定”，都佐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信访丰收贪污果，维稳盛开腐败花。”如果国家把维稳资金纳入审计监督，开始审计信访维稳费用，特别是审计十八大以前的维稳费，彻底追查巨额资金的流向，指不定要揪出多少贪官污吏，而这无疑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完）

参考文献：

【1】    马艳朝：《制度规则与公共秩序：当代中国信访违规行为的惩罚问题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在重复上访专项治理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见附件七·3

【2】    马艳朝：《制度规则与公共秩序：当代中国信访违规行为的惩罚问题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在全县信访稳定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见附件七·1

【3】    马艳朝：《制度规则与公共秩序：当代中国信访违规行为的惩罚问题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在全县信访稳定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见附件七·1

【4】    马静：《“销号”中的腐败》，人民论坛政论双周刊（总第4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