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踪

近年来，有一个词让我既恨又爱，那就是“买菜”。谈到爱，不用多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好饭好菜，人人都爱。说到恨，真个是一言难尽。有很多次，我的丈夫出门买菜，买着买着就失踪了，人间蒸发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十天半月后，丈夫又奇迹般地回到家里，但是，隔三差五遭遇如此变故，对于一个家庭主妇来说，其中受到的惊吓，还有焦虑与担忧，实非言语所能形容。这不，上个星期，因为买菜，我的丈夫又失踪了。到今天为止，我独守空房整整10天了。

话说9月18日，上午9点多钟，丈夫穿戴整齐，拍着荷包，对我说道：“老婆，我要买菜去了，你想吃什么，快点说。”我正准备洗衣服，满屋子搜寻着臭袜子，不耐烦地冲丈夫挥挥手：“你爱吃什么买什么，别问我，反正儿子中午也不回家。”丈夫笑眯眯地出门去了，他特么爱买菜，每次干这活儿的时候，心情都很愉快。

我洗完了衣服，翻了两本书，已是中午时分，却不见丈夫回来。没奈何，我下了一碗泡面，对付了一餐。天完全黑了，丈夫仍然没有归家，我有点不安起来。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可问遍了亲朋好友，都没有丈夫的消息。

晚上10点多钟，儿子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吃着我做的夜宵，儿子问道：“咦！爸爸呢？他到哪里去了？”我撒了一个谎：“嗯！你爸爸被朋友喊走了，今晚不回来。”儿子吃完夜宵，洗了澡，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我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天亮后，儿子上学去了，我胡乱梳洗了一把，黑着眼眶出了门。沿着丈夫买菜的足迹，我一路走，一路打听。19日下午，我终于知道了丈夫的下落。一对中年夫妇告诉我，丈夫被一辆警车带走了。

这对夫妻住在小区的一楼，房子靠着街面，街道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们。中年男人对我说道：“18号上午，一辆警车很早就停在马路上。你爱人从小区里出来后，还和我打了招呼。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买菜。当他走到马路上时，警车上下来几个人，把你爱人架上车就跑了。”我问道：“那些人穿的是警服吗？”“不是，是便衣。”“他们是警察吗？”“谁知道呢？现在这个世道！”

看到我一脸焦虑，中年女人问道：“你爱人被抓走一天一夜了，难道就没人通知你？你也没接到什么电话？”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没有人通知我。你们现在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被抓走了。”中年女人皱着眉说：“真是没有地方讲理了，你快去派出所报案啊！”中年男人摇摇头，叹息道：“唉！买个菜都这么危险！”

（二）投诉

确定了丈夫被派出所抓走后，我打110报警，听了我的诉说，110女警给了我一个号码“8115110”，一连几天，我抱着这个号码狂拨乱打，可总是打不进去，它永远都在通话中。

9月24日，星期三，大清早，我来到了中共荆州市纪委信访室，今天是荆州市纪委领导接待日。上访的人可真多。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好不容易轮到我接谈了，可接谈的领导说他们不管这个事，让我去公安局报案。

9点多钟，我和访民黄枝玉来到了中共荆州市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几个男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问我：“你有什么事？”“我的爱人失踪了。”“失踪了？你应该到派出所去报案呀！”“就是派出所的人抓走的。去了他们也不承认。”“你怎么知道是派出所的人抓走的？”“我们小区的人告诉我的。我爱人是被派出所的警车带走的。”“你爱人当时在做什么？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没有，我爱人就是去买菜，在买菜的路上被抓走的。”“什么时候抓走的？”“9月18 号。”“哎呀！都一个星期了，派出所给你东西没有，有没有通知你？”“没有。”“不可能！警察抓人要给东西的，拘留证啊什么的，你肯定搞错了，肯定不是派出所抓的人。”眼镜男一边说，一边呵呵地笑。

我急了，大声说道：“没有搞错，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爱人失踪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去买菜，在买菜的路上就不见了，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又跑回家了。我问他去哪里了，他说是被派出所和街道办抓走关起来了。”“呵呵呵……”“哈哈哈……”办公室里的男人们都咧嘴笑了起来。眼镜男也笑着说：“哪有这回事？看你说的就像真的一样。”我争辩道：“这本来就是真的啊！每次我爱人回到家，就不停地写材料，写好后就递到检察院，告公安局和市政府，告他们非法拘禁。如果没有这回事，他这不是诬告吗？你想想，公安局会让他乱告吗？”那几个男人笑得更开心了。眼镜男忍住笑，手指门外：“好了好了，我给你指一条路，你先到派出所，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爱人，然后再到沙市区分局报案。”

（三）报案

9月25日，星期四，早晨9点钟，我来到了崇文派出所，上到二楼，只见每个房间都关着门：所长办公室、教导员办公室、信访接待室，我一个个地挨着敲门，无一人回应。我下得楼来，来到一楼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坐着几个警察，穿着制服，看见我进来，一个胖子问道：“你找谁？”我问道：“请问教导员在不在？”“不在。”“所长在不在？”“都不在，出去值勤去了。你有什么事？”“我来找我爱人，我爱人叫程依华，被你们派出所抓了。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爱人？”

另一个警察反问道：“你凭什么说派出所抓走你爱人？”“我们小区的人都看见了。我爱人去买菜，走在路上，就被你们的警车带走了。”“警车多得很，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警车？”“车牌可以作证啊！人家把车牌号码都告诉我了，就是你们的警车。”“是我们的警车又怎样？并不代表就是我们派出所抓的人。”“怎么不是？警车难道有假？就是你们抓的。”

旁边的胖子不耐烦了，大声说道：“这些都是上级统一调令的，领导指示，我们是执行命令。”“什么命令？我的爱人去买菜，难道买菜也犯法？你们是执法机关，怎么能知法犯法？”“那要看是什么法，我们执的是共产党的法，为共产党执法，党指挥枪，党叫干啥就干啥。”“共产党的枪不是对准老百姓的，共产党执政为民”“那要看是什么民”“什么民？我爱人奉公守法，不做坏事，你说是什么民？”

胖子怒了，厉声呵斥道：“你存心来闹事是不是？告诉你，这里不是你闹事的地方。想吵架去外面吵。”“我是吵架吗？你们四五个大男人，我一个女人家，敢和你们吵吗？我在和你讲道理。我的爱人没有犯法，他只是去买菜，买菜犯了什么法？你们凭什么抓他？请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廋子插话了：“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这真的不是我们做的事。你找我们派出所有什么用？警车是政府领导调用的，车上坐着领导，政府领导做的事，你去找政府好了。如果你认为沙市区政府做错了，荆州市政府做错了，你可以去告，可以去北京上访，这些都是你的权利。你总缠着我们派出所干什么呀？。”

我走出了派出所，昏昏沉沉的，用手碰了一下额头，热的发烫。感冒几天了，喉咙痛得难受。10点钟，我又赶到了沙市区公安分局。公安分局的信访接待室门外，站着十来个上访人。门卫问我什么事，我说来报案的。门卫让我等一下，里面有人在接谈。

约半个小时后，轮到我了，我走进了接谈室。接谈的是一个年轻的男警察。我开门见山：“我是来报案的。我的爱人叫程依华，9月18号上午，我爱人去买菜，在路上被崇文派出所警车抓走了。”男警察态度比较好：“你就是程依华的爱人，是吧！报案要去派出所。”“我才从派出所过来。他们不承认。”“你可以打110啊！也可以打我们这里的号码8115110.”“我打了110,110给我的号码就是8115110，我天天打，从来就没人接过。”男警察笑起来：“怎么会呢？”“你认为我说假话吗？我都有通话记录的。”

男警察不做声了。我说道：“我的爱人出门买菜，就被派出所抓走了，难道买菜也犯法？这样的事情发生很多次了，你们到底管不管？”“这样的事，我们管不了，也不归我们管。”“怎么不归你们管！你们是派出所的上级部门，都说归你们管，都让我来找你们。”“谁说归我们管？谁让你来找我们？”“市纪委，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办公室。”“群众路线领导小组只是一个临时机构，你的事我们真的管不了，这是政府行为，能够管派出所的部门有很多，你可以去找他们。不要急，你爱人不会有事的。”“我怎么不急？很多上访人被关在里面打得七死八活，田先春的肋骨被打断十几根，头也打破了，万一我爱人被打死怎么办？”听到死字，男警察激动了，一拍巴掌道：“对，这就该我们管了，死了人就该我们管，你爱人如果死了，就可以来找我们了。哪个领导下的令，哪个领导就有责任。”“你是说，一定要死人，造成既成事实，你们才会管？”男警察连忙摆手：“我没有这样说啊！这是你自己的理解。政府行为，去找政府吧！”

我走出了沙市区公安分局，头昏脑涨，胸口闷得发慌。一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到了哪个地方。“英子，英子！”有人在喊：“英子，英子，是你吗？”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是我原来的同事，和我年龄相仿。自从上访后，我离开了单位，已经8年没有见过她了。她还是那么美丽优雅。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在她身上，岁月几乎不留痕迹。同事拉着我的胳膊，又说又笑：“真的是你啊！英子，8年了，我都不敢认你了，你的变化太大了。”我强作欢颜：“呃……是吗？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一点没变。……还在技术部吗？那里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我们经常说起你，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去找过你，可一直不知道你的新家在哪里。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呃……还好吧！”“英子，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聚一聚。”

我转移开话题：“嗯……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去菜场，去买菜。上班的时候，老妈打来电话，让我带点菜回去，她的脚扭伤了。这下好了，要天天买菜了，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欢买菜的。哎！英子，我记得你也不喜欢买菜，好像都是你老公在买菜。对不对？”

买菜！买菜！这几天，反反复复都是这两个字。我甩了甩头，看着同事，缓缓地说道：“是的，我不喜欢买菜，我最讨厌这两个字。现在，一听见这两个字，我的心里就发慌。因为我的丈夫喜欢买菜，可是买菜又是如此地凶险……”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你知道吗？很多次很多次，我的老公出门买菜，买着买着就失踪了，买着买着就不能回家了。然后我就到处找他。我告诉你，买菜是个很危险的活儿……”“英子！”“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多说了，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一步。”我转身欲走，怕控制不住自己。同事急急地说道：“那好，那好，我们改天再聊。老妈还在家等我呢！以后有时间，到我家来玩啊！我没有搬家，还是老地方。”

同事匆匆忙忙走了，我伸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秋季的微风，扫在脸上，凉丝丝的。我抬起头，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然后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