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逃婚

田青青的家位于一个偏僻闭塞的小乡村,全家人靠种田为生。对于中国的庄稼汉来说,要想填饱肚子,一要风调雨顺,这全靠老天赏赐；二要男丁兴旺,家里一定要有壮劳力。很不幸,田青青一家四口,女人就占了四分之三。青青的爸爸身体很不好,是远近闻名的老病号。更糟糕的是——青青妈自从生下第二个女儿田翠翠后,就落下了月子病。也变成了药罐子。人生最怕病来磨,身体不强,田里自然没有多少收成。两个女儿的花销,加上平日里寻医问药,使得田家的日子总是过得缺油少盐,一年不如一年。

田家的日子过得苦,但是青青爸仍然坚持让两个女儿走进了学堂。在旁人看来,这真是很奢侈的一件事。田青青很争气,从小学到中学,她的成绩总是数一数二。她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勤奋努力。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体会到了生活很艰难,生存太不易。

终于念完了高中。高考的前两天,田青青吃了两碗妈妈舍不得倒掉的剩饭剩菜,开始上吐下泻。拖到高考的那一天,她硬撑着走进了考场。高考成绩出来后,看到自己的分数距离一本线只差一分,田青青大哭了一场。自此——她的学习生涯划上了句号。

不能上大学,给了田青青不小的打击,但对于田家来说,未尝不是好事。田青青回乡务农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落地摔八瓣。田家的状况并没有因此而改观——青青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整劳力。

一天,青青跟着爸爸妈妈在田里收割菜籽,突然青青爸倒在了地上。母女二人吓坏了。她们赶紧找车子,把青青爸拖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病情很严重。青青爸得了肾炎,再不及时治疗,就要发展成尿毒症了。屋漏偏遇连阴雨,翠翠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几天几夜,粒米未进,不知得了什么怪病。青青妈愁死了,丈夫要开刀,女儿要住院,钱！钱！钱！这些都需要钱。

媒人上门提亲了。男方是邻村的张家,张家是个大户。虽然说不上富贵,但家底也算殷实。他们相中了田青青。张家的大儿子名叫张宏伟,二十六岁了,长得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真是个少见的壮劳力。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青青妈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定亲的那天,张家送来了八万元彩礼钱。仗着这些钱,青青妈把丈夫和女儿都送进了医院。翠翠得的不是什么大病,连着几天打针吃药,很快就好了。但是青青爸却割掉了一个肾。从他的另一个肾里,医生拿出了许多小石子儿。好在青青爸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张家的钱总算帮着田家渡过了难关。

其实田青青还没到法定婚龄,但张家等不及了,张家想尽快地办喜事,好把儿媳妇娶进家门。先入洞房,过后再补张结婚证,这是很多乡下人的习惯做法。

婚礼订在了“十一”国庆节。自从订婚后,田青青就越来越瘦了,终日沉默不语。一天深夜,田青青躲在被窝里哭得抽抽噎噎,青青妈惊醒了,黑暗中,她抹着眼泪劝着女儿：“青青啊！妈知道你心里苦,委屈得很……可女人总归要嫁人啊！咱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么多年……总是个穷,穷到现在还没有翻身。那个张宏伟好歹也是个壮劳力,家里的条件也不赖。青青啊！妈知道你心气高……可咱不是花儿朵儿……没有千金小姐的命,咱就是颗菜籽,挑不得田肥地瘦的……”听了母亲的话,青青哭得更伤心了,她哭自己的菜籽命,一直哭到天亮。

国庆节的前一天,清晨,青青爸和青青妈赶早出门办事去了,翠翠也上学去了。田青青仔细地梳洗后,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把自己的常用之物塞进了一个大书包。她打开了妈妈的钱匣子,从自己的彩礼钱中,轻轻抽出了三百元,然后背上书包,锁好房门,一路狂奔,逃离了家乡。

跑啊跑啊……田青青拼命地跑,跑得越远越好,让谁也找不到。她可不想出卖自己。朦胧中,自己未来的丈夫应该像高中的语文老师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自己好歹是个高中生,苦读了十几年,怎么能够嫁给一个只凭金钱就想收获爱情婚姻的莽大汉呢？无论如何,她要拼命博一次,就算是颗卑贱的菜籽,也要自己选择生存的土壤,去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份雨露和阳光。

跑啊跑啊……田青青一口气跑到了楚江市，楚江市是个县级市，离家四十多里,太近了——田家人和张家人随时都可能找过来。田青青牙一咬,心一横,蹬上了一辆开往远方的大客车。几个小时后,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更大更热闹。下车后,田青青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天黑时,她住进了黄金客栈。

黄金客栈是个夫妻店,老板姓黄,老板娘姓金,客栈不大,生意却很好,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火爆。客栈每天财源滚滚,但是黄老板却不开心——他家的保姆又撂挑子不干了,这是今年以来的第六个保姆,仅仅做了两天半。

黄老板的母亲黄老太太今年八十八岁了，一年前患了中风，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需要专人伺候。黄老太太有点特别：睡眠很少,食欲极好,脾气还很暴躁。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有洁癖。她睡的床铺一定要纤尘不染,哪怕是只苍蝇飞过,都会给她的心里留下浓重的阴影,一定要把床单被套重新换过才行。田青青住进黄金客栈时,胖胖的老板娘已伺候了婆婆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婆媳二人就像两座过了休眠期的火山,时不时就要冒烟喷火，爆发一下。可怜的黄老板被婆媳大战烧得焦头烂额,正当他忧心忡忡、度日如年时,天上掉下个田青青。黄家需要一个保姆,田青青需要一个落脚处,各取所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黄老太太确实不好伺候。每天早晨，田青青一睁眼就开始做起，手脚不停,一直忙到天黑,等到黄老太太睡觉了,才得以消停。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一点儿也不比干农活轻松。但是她坚持了下来,让黄老板夫妇惊异的是——这个看似文弱的姑娘竟是做得最长久的一个。

田青青出走后,田家塌了天。青青爸和青青妈做梦也料不到平时温顺乖巧的女儿竟然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比他们更伤心更愤怒的是张家人。婚期到了,新娘跑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呢！张家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的羞辱。张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他们把田家的门槛都踏平了。每当张家人来讨说法时,青青爸和青青妈的腰都弯下去一大截,他们不停地陪着不是,说着好话,保证尽快把女儿找回来。可怜的翠翠就像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大气都不敢喘，走到那儿都是蹑手蹑脚的。

隆冬时节，青青来信了。她要求父母退掉张家的亲事。青青爸和青青妈头发都急白了。退亲就要退钱！八万元的彩礼钱用掉了一半,四万元的亏空啊！就是砸锅卖铁也补不起来！青青爸和青青妈不敢声张,他们让翠翠给姐姐回信：“姐姐,你快回来吧！爸爸妈妈说了……如果退亲,就要把八万元彩礼钱还给张家。可我们已经花掉了四万……爸爸妈妈拿不出这笔钱来还账。你只想退亲……可是你有四万块钱吗？还是回来结婚吧……”

四万！只要四万！就能够获得解放,重回自由身。田青青心里充满了希望。她在黄家拼死拼活的干活,没有娱乐,没有假期,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知疲倦。每次拿到工钱,她分文不动,全部存进银行。离开家的第一个春节,她不敢回家,她不想放慢存钱的速度,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张家人一定会蹲在田家守着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隔一段时间青青就会收到翠翠的来信：“姐姐,你快回来吧！张家天天来要人,家里的大水牛被牵走了,两头猪也卖掉了……再不交学费,我就不能上学了……妈妈天天都在哭……我也很想哭…姐姐…我好想你……”

夜深人静,读着翠翠的来信,田青青的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没有钱就没有体面和尊严,贫穷的人没有资格拒绝羞辱。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她需要时间。

转眼又到了年底,腊月二十四,翠翠寄来了最后一封鸡毛信：“姐姐,你快回来吧！张家的人昨天又来了,他们说了……要么交人,要么退钱……否则就要扒掉我们的房子,让我们不能过年……我好害怕……姐姐,你快救救我们吧！只有你能救我们……今年春节你一定要回来！”

是时候了——是该做个了断了。腊月二十七,田青青到银行取出了所有的钱——整整四万五。她不仅为自己置办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还给父母和妹妹买了一些漂亮的礼物。到了晚上,她一宿没睡,飞针走线地将那笔救命钱缝在了自己身上。血肉之躯是她唯一的资本,也是唯一值得信赖的地方。只有时时刻刻感受到钱的存在,她才有力量去扼住命运的咽喉。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青青辞了工,她终于启程,踏上了归途。她要回家了,她要堂堂正正地回家去。张家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花了几个臭钱吗？还给他们就是了。她已走过贫穷和恐慌,不再是原先的田青青了。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从今以后,她要挺起胸膛做人,谁也不能剥夺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她要光明正大地恋爱结婚生孩子,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

既然是颗菜籽，那么唯有坚强，才能够活得兴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