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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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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农场总部的一位干事来到托儿所,把母亲叫出来,一同去了我家。干事一边没话找话地同母亲拉着家常,一边等父亲回来。时近中午,一听到开门声,那干事立即起身,向刚刚进门的父亲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指示,让父亲下午不用去耕地了,好好收拾一下,明早去子弟学校报道。他转脸又叮嘱母亲,下午也不用上班了,帮父亲准备当老师的行头。
爸爸要当老师了,再也不用受侮辱,被奴役了,这可是我们家天大的喜事。可这个喜讯也让母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父亲穿什么衣服呢?一双布鞋是破的,裤子有三大块补丁:两边膝盖上各有一个,最大的一大块挂在在屁股上,棉袄没钮扣,一根麻绳扎在腰间……
在那个令人兴奋的不眠之夜,母亲未合眼缝,将自己一条半新的裤子精心改成了男式的,又把自己大衣(姥姥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上的五枚扣子剪下来,缝在爸爸的棉袄上。破布鞋连夜刷干净了,放在火炉边烤着。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穿着这样一身再没法整齐干净,甚至时尚的行头报到去了。同行的还有另外三名老“右派”,三人仿佛扮演乞丐的演员似的,都是一身要饭的打扮。看见父亲,他们纷纷打趣说:“哈,怎么穿得象个新郎官啊!”学校和农场领导接见他们时,眼见那三位的装束实在有损党的形象,就由场部出资,很慷慨地为每人做了一套棉布新衣。既然父亲的穿着无碍观瞻,新衣自然就免了。
自从当上老师,父亲不仅在子弟学校代高中物理,还得给农场驻地的一所中学代课。上课的地点是在一间大礼堂里,至少有200多名学生和老师挤在一起,听父亲讲课。之前,该校校长曾经关照父亲:黄老师啊,您讲完课,如果学生有问题的话,就叫他们写在纸条上,等您下次上课时再给解答。第一次连着上了两节大课,一节课长达一个半小时,共计三小时。第一节课即将结束时,父亲对大家说:“谁有问题就请提出来,要是我一楞神,就不算学物理的。”
下课了,校长忙不迭地赶到讲台边来,给父亲的杯子里续水,“黄老师,您刚才的话说大了,您要是回答不上来咋办呢?”
父亲笑对那校长,答曰:“那不可能,就是在睡梦中,我也不会错”。父亲在该校代课一年,那是他们学校高考上线人数最多的一年,物理成绩普遍大涨。那仨“老右”见父亲如此教书肓人,便又同来揶揄:“黄老师啊,您还真是的,给个顶针儿,您老还当真了?”
“不是三位说的那回事儿,你们说,这20年干什么事情,我老黄服过软?”
这话不假,父亲一下放到劳改农场,就是突击队里玩命干活的头一个,常常“哪儿有困难往那儿上”。特别是在夏天,偌大的打麦场晾晒着金灿灿的麦子,每每起风了,暴雨欲来,队长总是招集突击队,父亲跑在最前头。他们要赶在雨点落下之前,将场里堆成山的小麦全部入库。父亲领头扛起二百斤的麻袋一趟又一趟地奔向仓库。最后,除了父亲,谁都直不起腰了。事实上,父亲远不是一个大力土,即便在他们队上,他也不算身体最壮的。在被打成“右派”前,父亲正上大二,身体尚在发育就遭到了摧残,就在这个什么人都有的劳改队里,父亲挣得了一个吓人的绰号:“拼命三郎”。有次抢完场后,有个平时跟父亲比较贴近的人悄悄地对父亲说:“那么拼命干吗?麦子捂了我才解恨呢!”
“麦子捂了?吃捂麦子的是你,你怎么不明白呢!我看那满场的麦子都是我家的,一点也不能淋上雨,哪块淋了雨,哪块麦子就得我吃。场长、政委他们能吃吗?”
这就是父亲,看人生问题如做一道物理题,不从个人恩怨的缝隙中着眼,而是透过事物的表象,直达本质。他心中时刻惦记着,在这乱世之中,如何为家人寻找最大的生存机会。在当时,父母亲每月各挣26元钱,要养活我们仨孩子,何其难也!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挨过一顿饿!冬天,我们总有暖暖和和的棉衣裤抵御严寒;夏天,我们也从没像那些农家孩子一样打过赤脚。那全是父亲拼着命挣来的啊!
父亲当老师不久,同来的那三位“老右”全都回原单位了,于是,子弟学校的教学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除了这几个老右,谁还能带课呢?学校正是因这几个老“右派”加盟才刚刚诞生的高中部,面临着夭折。当时,校长等一干人又是如何风光:区教育局来人听课,教英语的,曾经是二战期间太平洋战区美军的翻译;教数学的过去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教化学的呢,据说也是北京某所大学的讲师;教物理的就是父亲,郑州大学物理系学生。眼看能人们一个个离去,学校领导急了,无计可施之下,来找父亲,竟然要父亲代高中全部的数学、物理、化学。父亲居然一口答应下来,毫不含糊。
父亲再次成了学校的顶梁柱。跟过去许多次不同的是,现在他处处受人尊敬,当真是“有用”了。农场政委感慨说:“黄老师,你错当了许多年“右派”,现在不是了,你要感谢党啊!”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不是吗?我的体力早就被榨干了,技术也基本耗完了(父亲当过场里几年的拖拉机手),要说现在哪,也就头脑还没报废,这会儿不用,更待何时呢?”
“你可真是个‘右派’”!政委及时纠正了刚才的错误。
父亲说话同做事一样,从未违背良知,除非你拿着棒子,不许他讲话,否则他一定要讲真话:“不是我错当了‘右派’,而是党错把我当成‘右派’,党不向我道歉,反要我感谢?你还不如再让我当一回‘右派’呢!”
当了老师,父亲的地位似乎高了,待遇也随着水涨船高,我们住进了场部,且分得一个幽静的小院。同时分得小院的干部们,纷纷用场里的砖盖小厨房时,父亲却带着我们去削树枝,到垃圾堆拣废砖头。有人很好心地对他说:“黄老师,盖新房的工地上,有的是新砖,你去拉一车不就得了,我们都是从那儿拉的。”
父亲直起腰说:“你们叫我想起来一个词,贪婪。”
没多久,场里开会,要拉公家砖的人家如数退回去,否则将强行拆除他们的建筑,还要罚款。看着他们往回送砖的背影,父亲鄙夷地对全家说,这叫“丢人”。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有着非凡的生活智慧,他一直幻想把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环境,逐渐变成我们生活的环境。为此,他带着我们兄妹三人,用拣来的砖头盖了一间浴室,屋顶是用我们削来的树枝搭建的,父亲很巧妙地在上面开了一扇天窗,就是童话小屋里那样的天窗。一俟小房间竣工,父亲便去县城,买回来一个用再生塑料制作砖红色的大澡盆,这在整个农场都是一件令人称奇的新事物。当天,几乎八成拥有小院的干部前来我家参观,大家无不啧啧称羡。
“黄老师,这个大盆干什么用呀?”
“洗澡呀,哪能一年到头洗一次。”当时,场里只有到春节前才开放澡堂。
“瞧人家黄老师,真是跟咱们不一样。”
“我能跟他们一样吗”,大家走后,父亲说:“他们见都没见过,我小时候家里就有澡房,浴盆是白瓷的”
当家家都忙着寻找水泥,欲使自家的院子“城市化”时,父亲不慌不忙地找来一些直径二公分粗的树杆,用刀剥去树皮,晾干。平时一有空闲,他就往垃圾堆那里跑,回来对我说:“娃娃,东家属院垃圾堆里有两个破脸盆,你敢不敢拣回来?”父亲是不敢去拣的,他自上有知识分子的面子,怕丢人。我拣回来两个破脸盆,它们破得只剩下半个底了。
一个星期五,父亲告诉我们,旧食堂拆房呢,有好多破瓦,我们明天拣去。
为了美化新居,我们拣了许多“破烂”。直到有一天,略整齐的瓦上了我家的浴室顶;破瓦被父亲铺成了一条别致的甬道;那些晾干的树枝,也被刷上红漆,变成了甬道两边的栏杆;甬道两边的空地,分别种上了黄瓜、西红柿、香菜、几畦韭菜;那两个破盆呢,盆底垫上一块硬纸板,种了美丽的太阳花。大功告成,父亲靠在屋檐下的一把躺椅上,一边看天,一边吟诵: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
在新居,我最喜雨天坐在屋檐下,望着雨水冲洗蔬菜、花卉,使一切变得异常洁净。
直到现在,我还不时想起独门小院里生活的美好情趣,想起父亲曾经为我们营造的“小桥流水人家”。一天黄昏,我独坐在阳台上,回忆起过去生活的种种细节,心底蓦然生出两个无边无际的大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