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那天晚上，姨送给我一张手写的曲子。

        曲子写在一张泛黄的旧书页上。曲名叫《蓝色的泪河》。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我打开琴盖，指尖在琴键上滑动。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曲子啊，生涩难弹。

        我用了几天的时间来弹奏这首曲子。姨总是摇头。不对，这首曲子不是这样的。

        我看见姨眼神中的失望。决定把曲子还给她。姨的苛求让我难以承受，我和姨之间爆发

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我看见姨悲伤地哭泣。莫名的快感从心中升起。很久以来，在姨几

近变态的要求下，我练习钢琴，失去很多快乐时光。我无法理解这个能发出声音的庞然大物对

我有什么意义。我愤然盖上琴盖，冲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在哭泣。从小就意识到我与别的孩子的不同。别的孩子可以在父母怀里撒娇。我却不

能。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依稀记得姨从孤儿院带我走的那天，天下着好大的雪。我看着

姨年轻苍白的面容，闻着她身上奇怪的药水味。跟她来到这座城市。住进这栋年久失修的破旧

小屋。

       我们不是母女。更像是伴侣。很小的时候，我就会看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行事。姨工作的

时候，我在一旁悄悄玩耍。从不打扰。我很少向姨提出要求。我喜欢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这

个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只有我和姨。

       我哭了很久，睡着了。

        夜凉如水。

        我梦见自己赤着双脚走在城市夜雾弥漫的街道。月光穿过城市钢筋水泥丛林，投下斑驳

破碎的光影。夜风吹过，光影浮动。城市在虚幻中如雾气一样迅速消散。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

荒芜的流沙上，四处寻找。找什么，我不知道。夜深不可测。月亮像不可触及的幻想。我感到

彻骨的寒冷，浸透了我的肺腑。

        一个美妙的旋律从天而降。清澈透明，如延绵流淌的河水从冰川的源头流淌下来，一点

点累积成淙淙溪流，在寂静的夜空里空灵流转。

        这美妙的琴声。我醒来。朝着发出美妙旋律的地方寻去。我爬上布满灰尘的阁楼。古老

的唱机上，一张久远的黑胶木唱片在昏暗的灯光下旋转。肖邦的降B大调夜曲。

       姨坐在旁边。身体躲在阴影里像即将枯萎的秋叶。她紧闭双眼，泪水顺流而下。

       我的心一疼。冲过去，抱住了姨。

       姨抚摸我的头，轻轻地说，

       是姨的错。你还太年轻，不能理解这首曲子表达的情感。快四十年了，我只是想再听听，

再听听。

       姨抬起头，目光如湖，漫过荒芜的黑夜。

        姨说。

       那时，姨和你一样大，刚满十六岁。

       还记得那年夏天，我穿着军装，腰系宽皮带，手臂上戴着红袖章。跟着一群红卫兵到校园

里，打倒牛鬼蛇神。

       我们在专家楼里找到了要专政的对象。我看见红卫兵们给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戴高帽子，

捆绑着被拉出房间。房间的地上，堆满了被抄出来的书籍和唱片。一个少年躲在阴暗的角落。

       我认出来了，他竟然是我的同学。有很长的时间，他消失在全班的视野外。因为他的出

身，他被赶出了教室。他叫罗叶。

       我不知道今天要专政的对象是他的父亲。我看见阴影中他阴郁的眼睛和恐惧忧伤的泪水。

我迟疑一下，跟着红卫兵们走了。在人群沸腾的广场，我突然发现我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不见

了。我慌忙返回寻找。

       我重新走回专家楼。

       阳光穿过楼道的天窗撒播下来，像白色的烟雾在阴暗的走道弥漫延伸。四周死亡般寂静。

我踮着脚尖跨过杂物。仔细寻找。突然，我听到从未听到过的忧伤旋律。它像一朵蓝色的花盛

放在黑色的夜。它徐徐地展开，又徐徐地凋零。花瓣脆裂飘落的声音像金属薄片一点点撕裂着

我的心。

       我的心哀婉疼痛。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上。我伸手摸摸我的脸。不知何时，我泪流成

河。

       我朝着琴声寻去。跨过一扇扇门。在满地的书籍与唱片的碎片中前行。我看见罗叶坐在钢

琴旁，忧伤地弹着曲子。琴声附和他的身体缓缓摇曳。与阳光中的尘埃一起起起伏伏。

       他停下。身体趴在琴键无声恸哭。

       我站在他的身后。

       哀婉的琴声凝结在空气中。

       他似乎听见我的唏嘘。转过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我。

        这是什么曲子？那么哀伤！

        罗叶用迷蒙的泪眼望着我。

        这不是什么曲子。它是从我心中流出的哀伤。

        把它记下来。我说。

        我在地上拾起一本撕破的书，找到一页完好的扉页。我把它撕下来，又找到一支笔。把

它们递给罗叶。

        把曲子记下来。我说。

        它的名字叫《蓝色的泪河》

         就是你生日那晚，姨送给你的曲子。姨说。

         姨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书页。书页上的五线谱已经模糊。

         每年我都会重新抄写一遍。只因为不让时光把它消磨掉。

         后来，又怎样了？

         姨说。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黑崽子的身份使他很少出门。他常常遭受红五类的孩子嘲笑、

奚落，甚至向他丢腐烂的菜叶子。他被年轻的军代表宣布，不配在这个班上上课，不配与红五

类的孩子参加革命活动。

        他彻底地从班上消失了。

        我偷偷地给他送去食物。他苍白的脸颊流下泪水。他抓住我的手。

        我拉起他的手。这是怎样的手。

       我把他的手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他优美颈长的手指在温暖的阳光下发出柔美的光泽。是

这双手弹出哀婉动人的旋律。

       我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

       耳边又响起《蓝色的泪河》。

       我的眼泪成河。

        一天，他悄悄找到我。

       告诉我，他要走了。到几百里外的农场去接受再教育。他的哥哥在那里。

       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古老的唱片。

       这是他唯一抢救下来的唱片。肖邦的夜曲全集。是他父亲回国时带回来的。他不知道父亲

的下落。他要走了，他把这张唯一的唱片留给我。

       我接过唱片。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没有告别。

       我去看过他。坐汽车换乘马车。又步行十几里山路，到达他所在的农场。农场在贫瘠的山

坡上。种着稀疏的庄稼和稻谷。他看见我站在田埂上很惊愕。他丢掉手里的农具向我跑来。脸

上带着孩子般的笑。他比我们分手时，强壮了一些。

       他拉着我的手朝山顶的树林跑去。

       他指着山谷中的农舍，告诉我，那是他住的地方。这里生活虽然清苦，但不再受到歧视。

       他的手很粗糙。我展开他的手，已经不是我曾经看见的那双优美、能弹出动人旋律的手。

他的手布满了老茧，打起了水泡。他右手的食指受到严重的伤害，变了形。

       他解释说，是农具差点绞断了手指，已经算很幸运的了。

       我掉下泪。

       今后《蓝色的泪河》无人能弹了。

       罗叶听了，与我抱头大哭。

       我们哭累了。相互依偎。我闻到他皮肤散发的气味。这是一个刚刚成熟的男子身上的气

味。我心中生出无限眷恋。我吻了他。他的身体在短暂的生涩之后，有了强烈的反应。我们的

身体像两枚青涩的丝瓜纠缠在一起。我们都希望在对方的身体里，留下自己的印迹。

        回来后不久，我收到他哥哥的一封信。连同我写给罗叶的信。

        他告诉我，夏季山洪爆发，泥石流冲毁了罗叶住的山谷中的农舍。罗叶被掩埋在山石底

下。他们找寻不到他的遗体。在罗叶被掩埋的山岗，他们给罗叶做了一个衣冠冢。如果有时

间，我可以去看看他。

        我看了他哥哥的信。哭了三天三夜。

        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罗叶的气味。但罗叶已经走了。离开这个世界，永远不再回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生活。后来，我遇见一个像罗叶的男人。我们结婚了。但他毕

竟不是罗叶。他只是有一双像罗叶一样忧郁的眼睛。却没有罗叶深沉的情感。我们在一起乏味

而无趣。我们平静地分手。我决定不再结婚。我在等待，等待上天以某种方式让我得到慰藉。

        我到孤儿院找到你。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有某种让我心动的东西。我把你带回家。我感觉

你是从我身体里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我们生活在一起，彼此得到安慰。你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温

暖。你弹琴的神情，让我想到了罗叶。好像他就在我的身边。但你又是我的女儿，你的一点进

步和成长都让我欣慰和骄傲。我像天下母亲那样，学会给你做可口的饭菜，学会给你织毛衣。

送你上学。我只是不善于表达，不善于把我对你的情感用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我真的爱你。

我看见你在舞台上完美演奏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幸福。

       姨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我的心中激荡起强烈的情感。

       我扶姨下楼。打开琴盖。

     《蓝色的泪河》。

       我抬起手，指尖触摸黑白琴键。蓝色的河水如同晶莹集结的泪，在幽暗沉寂的小屋里缓缓

流淌。沉睡的记忆醒了。少年忧伤的眼睛。青色的初恋。如花朵般正在开放。

       泪水模糊了视线。

       消逝的音符……

       我伸手拥抱身边泪流成河的女子。

       妈妈，我的妈妈。

                                                          本故事选自小说《迷之旅》。

                                                                       http://book.ifeng.com/lianzai/detail_2011_05/26/6646163_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