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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陆定一在接受胡思升的采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七步诗
1980年11月底的一个夜晚,是我记者生涯中独一无二的难忘经历。北京已是初冬,凉意沁人。作为中国第一大报的高级记者,是有点特权的。当时正值审批“四人帮”,只有中央级媒体中的少数经过批准的记者才有资格参加。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北京向媒体开放的大门显然比以前扩大了很多。
那天晚上,报社的专车送我通过有持枪警卫站岗的北京医院高干病房大门,警卫看见我座车的车号,持枪敬礼,让我通过。我走上铺有厚重地毯的二楼。我突然迈不开脚步。难道是历史开了个大玩笑!今天我要采访的人物,就在昨天,他还是一个已经蹲了十三年大牢的“阶级异己分子”、“叛徒”、“内奸”,而且是由毛主席圈阅同意的中共中央红头文件定性的,可谓“铁板钉钉”,关在中国最森严、连自杀都绝无可能的秦城监狱(注)。而十三年前,他是最高层的中央领导人中的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中宣部部长,参与高层决策,绝非等闲之辈。然而今天,就在我踏上这象征高贵和身份的病房红地毯之前的几个小时,他却从阶下囚又变成高干医院的座上客。中国大地上发生过的人物故事,所以神秘到外人难以理解的境地,就在于此。
病房的门半掩,我推门进入客厅,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位长者穿著睡衣坐在沙发上。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一度赫赫有名的陆定一。
他没有站起来,目光略显呆滞。怎么不是呢?!十三年,4745个日日夜夜,有时还带着手铐,已经70多岁,能活着走出牢门就是奇了,或者说是命大了。
我走近他,凝视着他布满皱纹和一头白发的脸庞,双手握着他,说:“我是来采访您的,定一同志。”他的脸松弛了下来,微笑了,操着难改的无锡口音:“你是第一个,消息灵通。请坐。”漫长的十三个年头,没有人称呼他同志,他被他献身的党错误地打进了牛鬼蛇神的十八层地狱。
那天他很健谈,也许面壁的年代太长久,今天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与他平等交谈的人,相当兴奋,而且惊人的记忆毫不衰退,种种遭遇,时间、地点、人物,表述准确,不失当年高层文官的风采。他能用形象化的手法,衬托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例如讲到他何以能在如此恶劣、非人道的牢房中活下来,他说曾经很气愤,以致眼底出血,后来想通了,把气愤变成大笑,笑那些蠢才,越想越可笑,笑使他保持了健康。他补充说:“有些被冤屈了多年的人,有的得了幻听、幻觉,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有的死了。”陆定一九死一生,是一位在他亲身参与打下的政权下遭受残酷迫害的幸存者。
这一次难忘的采访,我写下了《陆定一大难不死》一文。陆定一曾长期操审稿大权,我的稿件又涉及他本人的政海沉浮和牢狱之灾,非同儿戏。我把稿子清样送他核审修改。极端认真的他,不仅一字一句核审,还作添加。添加之处,有的涉及敏感领域,陆老照写不误,大有死都不怕还怕几个白纸黑字的气概!其中一处,是他亲笔加上的:“刑讯逼供的第四天,由当时的副组长讲话,原话如下‘毛主席指示,对你们这些人那,如果证据确凿,不承认就对你用这个。’说罢拿出手铐,铐上。我当然知道,毛的最高指示中并没有铐手铐的那一句,陆老的用意,是在讽刺个人迷信漫天毒雾下的荒唐,并告诫后人那刑讯逼供的毒辣。”
陆定一平反后,出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我和他的交往并没有终止。他住在北京西郊象鼻山沟,我曾多次专程拜访,海阔天空,交谈甚欢,合影留念。当时有点纳闷的是,与他同受迫害的他的夫人严慰冰,怎么没有同住一个屋檐下呢?当然不能问,也不便问。
想不到,答案自动找上门来。一天,报馆宿舍的门房用扩音喇叭叫我到门房听电话。八十年代初,绝大多数中央报纸记者家里都没有电话。那时有私人电话,如同今天北京谁有私人“奔驰”、“宝马”,绝对是一种身份。记得我的同事、作家刘宾雁当时曾对我说,为了在家里装一部电话,他给邮电部部长写信,陈述种种理由。大概是那时刘宾雁大名鼎鼎,部长亲笔批示才解决的。如今,北京安装电话无非小菜一碟,手机几乎人手一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请原谅我扯远了一点。话说我从五楼快步(因为宿舍大楼没有电梯)奔下,上气不接下气地拿起话筒,对方传来女声;“我是严慰冰。思升同志,你这位记者到处为陆定一写文章,是什么来头,你给我讲讲?你在北京的大报上写,还到香港的杂志上去发表。你写的不符合事实。你并不清楚,陆定一不是好人。”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答应把在香港发表的杂志送给陆德(陆定一、严慰冰之子)转她审阅,指出错在哪里?陆德当时在英文《中国日报》工作,与我所在的报社同处一个大院,我赶紧把复印件送给陆德。所谓“不是好人”,是何所指?捉摸不出道道,也不敢外说。可叹如今陆、严两位都已作古,我才第一次回述当时真相。
严慰冰何许人也。抗日战争之初,她就读于南京中央大学文学系。那时,她的父亲严仆已投奔延安参加革命。血气方刚的严慰冰不满当时前方浴血抗战,后方纸醉金迷,愤而给秦邦宪(博古)写了一封信,并附信要他转严仆一阅,其中写道:“你身为父亲,只是生了我,而没有教我。”严仆读后,感慨不已,把女儿的信转陈云过目。陈云读后说:“慰冰要到父亲身边受教育好嘛!告诉她,欢迎她来延安读书。”就这样,严慰冰到了延安,也就在宝塔山旁,她与陆定一结为夫妻。
严慰冰在文革中之出名,并连累陆定一被拖进反革命泥坑,源于她揭发林彪、叶群的匿名信。1965年,林彪的北京住地不断收到“丑化”林彪、叶群的匿名信。这非同小可!林是国防部长、十大元帅之一,地位正在上升,这一特大案件经公安部门侦察笔迹,断定是陆定一夫人严慰冰所写。1965年底,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把匿名信给陆定一过目,说:“中央知道你不会搞这种事。严慰冰冻问题由中央来解决。”为了避嫌,陆定一离开北京到了外地。
1966年5月,正在合肥的陆定一突然接到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的通知:中央立即派专机接你回北京。在北京一下飞机,又接到通知:“毛主席要你回来,参加政治局扩大会议。”
“山雨欲来风满楼”,陆定一预感形势不妙。虽然他地位不可谓不高,阅历不可谓不多,还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没有估计到毛泽东是怎样运筹帷幄的,林彪是怎样暗藏杀机的。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矛头,首先直指彭真和陆定一。
彭真的罪名是所谓搞“独立王国”,把北京搞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
陆定一的罪名是指使老婆严慰冰写匿名信攻击林彪、叶群。事实上,林彪所以必欲除陆定一而后快,还有一个原因,当时林彪正以“一句顶一万句”、“万岁万万岁”、“小红书”、“立竿见影”、“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等,把毛泽东思想变为宗教程序,把毛泽东吹捧上天,而陆定一却出来反对“简单化、庸俗化、实用主义”,针锋相对。陆定一领导的中宣部被定罪为“阎王殿”,也源于此。
林彪在扩大会议上一口咬定陆定一是写匿名信的主谋,甚至像一个军阀。他指着陆定一:“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你!”林彪还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散发了他的亲笔字条,被文革史家称之为“处女证明信”,并当场收回。
这封够资格列入“今古奇观”的“处女证明信”,我作为采访审批林、江集团特别法庭的记者,经批准阅看过这封信。“奇文共欣赏”,抄录如下:
我证明:
一、 叶群在我结婚时是纯洁的处女,婚后一贯正派。
二、 叶群与王实味等人根本没有恋爱过。
三、 老虎、豆豆是我与叶群的亲生子女。
四、 投寄的反革命信所谈一切全系造谣。
林彪
一九六六,五,十四
林彪亲自出马反驳严慰冰的匿名信,可见事态的严重。陆定一郑重地在扩大会议上申辩:“严慰冰写匿名信,是中央告诉我的。事前我根本不知道。”会上有人起哄、围攻。
陆定一回忆当时的情景,对我说:“当时,党风就不成样子了。罪名没有核实就起哄,这是从1959年批判彭德怀开始的。”
那次会议后,陆定一得到通知,以后不许到会了。他的住所,也被从中南海赶出去了,迁到北京安儿胡同一号,有一个班看守,软禁从此开始。他也从此没有再回到深浅难测的中南海,即使在冤屈平反以后。
迫害,随着黑暗的升级而升级。1966年5月30日下午,来了五个穿便衣的大汉。陆定一正在看书,五个人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包围过来,拘捕1925年参加革命的陆定一。如果要摆点老资格的话,1925年,那几个便衣还没有在娘肚里怀胎呢!陆定一要他们出示逮捕证,他们没有。我对陆老说:你太书生气了!和尚打起了伞,早已无法(发)无天了。
被押解到看守所,审问陆定一。陆老反问:“你们是哪个机关来的?”照例是没有答复。陆定一也不回答提问,倒从审问中得知:他在中南海住过的增福堂,迁到安儿胡同住的房子,在无锡老家的房子,都被搜查探测,拆墙挖地。在看守所,无论坐着、散步、就寝,都有两个人站着监视。老革命被当作老特务,身份的颠倒何其快速和两极!而文革中,中国“特务”之多,多如牛毛,堪称世界之最。
1967年1月底一个深夜,“中央文革”的关锋来了,对陆定一宣布:“一、你是反革命分子,二、你的干部待遇取消,改为犯人待遇。”
陆定一被激怒了。他宣布绝食,一连五天没有进食。
陆定一并不知道,他的专案已被陈伯达接管。1966年12月16日,这个也算是共产党内的“大知识分子”对另一个“大知识分子”作了亲笔批示:对陆定一要降低生活标准,“不超过十二元一个月”,并“叫红卫兵批判”。陈伯达后来自食其果,也被关进秦城监狱十八年,刑满出狱后自责说:“在文革中,我愚蠢已极,负罪很多。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那时候我是一个疯狂的人。”
文革中经历过被大会批判的人,才能多少体会陆定一到底受过什么样的精神上肉体上的折磨。那时北京的大型批判会,陆定一是会会必被揪斗的。他对我追溯说:“我被拉出去批斗,大规模的斗争会,至少有八、九十次。北京的工人体育场、工人体育馆、首都体育馆、清华、北大、北师大、北京师范学院,都到过。许多熟人,像罗瑞卿、周扬等等,在那里相见,不是相见欢,是相见悲。小的批斗会更不计其数了。批我的题目越来越离奇,有一次批我:你为什么同意纪念詹天佑,国民党纪念,你为什么也纪念?”
陆定一常常用嘲笑来回答。
1967年底,残暴的刑讯逼供上场了。陆老当时幽默地对我说:“这种刑讯逼供,很有味道。”
审讯组共九人,组长讲话带广东口音,有一个副组长,还有一位女性。审讯时,还有主审到场,两个打手站立两旁。主审宣布:“现在审你。你一天吃一顿饭,一天睡一个钟头觉,我们分三班轮流审你。”车轮大战开始了。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陆老刚说出“没有”,一个人马上揪住陆定一的耳朵,喝令站起来,弯腰成90度,又被推倒在地,再拉起来,拳脚交加。连续打了几天,没有奏效。第四天,抬出了所谓毛主席指示“不承认罪行可以铐手铐”,陆定一的双手被铐住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钢制刑具紧锁双手的痛楚味道。
1968年4月底,经陈伯达、谢富治、吴法宪批准,陆定一被正式逮捕,关进秦城监狱。在监狱里继续审问。1970年盛夏,连续一个半月,带着手铐,吃饭睡觉都不准除下。“你写不写,写了就不铐你”。
1975年,陆定一的审查结论下达到监狱,总共三项帽子:阶级异己分子、叛徒、内奸,并开除党籍。陆定一一条都不承认。次年,四人帮覆没,神州大地春风劲吹,但陆老的冰冷处境照旧。只有当历史性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反对“两个凡是”,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明确了“毛主席说错了也得平反”的常识和认识,陆定一的结论才回归客观的事实,虽然他又付出了多作三年牢的代价。
一个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50年后被宣布开除党籍,陆老有点激动地对我说:“依照党章,如果开除我党籍,我应该有申诉权。”在那个荒唐的年月,党员的权利、公民的权利,靠什么来保障呢!不是陆老一个人,是一大批人,在非文化的“大革命”中,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利。
形而上学怀疑狂,也是那个时代的特产。陆老给我举了两个例子。
“我有个儿子,小名叫德德。在审讯中,说我把儿子取名德德,是别有用心,是怀念朱德和彭德怀。”陆老皱着眉头说,“德德是他外婆取的名,这些人的荒谬真是无以复加,在取名的时候,谁会知道朱德、彭德怀后来的遭遇和下场呢!”
另一个例子是,抄出了陆定一1965年从上海写道一封信,作为罪证。陆老在信里告诉家里,为夫人买了一只半钢女表,给自己买了一个三防(防水、防震、防磁)手表。专案人员一口咬定,这是暗语,真实的意思是:半钢(江苏无锡口音,“钢”与“讲”同音,陆定一为无锡人),是叫夫人只讲一半,隐瞒一半。“三防”,是暗示自己什么都不讲,好似防水、防震、防磁那样严实。下笔至此,真不知那些项目人员,是侦探小说读昏了头,还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或是其它?
事情已经过去,为了松弛气氛,我开玩笑说,这可以列入《笑林广记》了。
陆定一也笑了。
这一类的笑,其实是辛酸的,或者说,是对那个可诅咒年代的嘲笑。
1982年9月举行的中共十二大,我照例是中国第一大报派出的记者。“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唐人刘禹锡的诗句仿佛就是对这一次大会的写照。岁月无情,不再大胆提拔优秀的青年干部到各级领导岗位上,我们的事业有中断的危险。但并不是每一个领导人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又到象鼻子沟采访陆定一,他刚参加完筹备十二大的七中全会,看见我来,握着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心情愉快,长期坐牢留下的浮肿也消失了。他用改不了的无锡口音说,“党的七大、八大,是最好的,九大、十大,是最坏的。从这里面可以引出很多经验教训”,一句话概括了几十年的历史。他在这次全会上向党中央建议,要恢复历史上党和青年团的亲密关系,“我就是早期的共青团员,1925年加入的。把团的工作搞好,就可以有成千上万、几百万接班人。要规定团干部的年龄限制,团中央的领导人不能超过45岁,这样,优秀的新生力量可以一批一批地涌现,补充到党的队伍中来。”他的这一建议被采纳,列入新党章草案。一个冤屈地坐了十三年大牢的长者,不是满腹牢骚,而是展望事业的后继有人,使我感触良久。
那次采访,至今留给我另一个深刻印象的是他对吹牛拍马之风的痛恨。“为了升官发财、篡党夺权,有许多方法,其中最妥当的一种方法就是拍马屁,林彪、江青、康生所以先后掌权十年之久,就是‘殷鉴’”。他还幽默地作了一个比喻:“拍马屁可以拍到这种程度:你是最不喜欢拍马屁的人。”十二年前讽刺吹牛拍马的陆定一,前几年已乘风归去,遗憾的是身在海外而不能向他最后告别,不知如今这股钻人性弱点的空子的拍马风,是已有收敛,还是于今为烈?
有趣的是,那段时日,没有人吹捧我,倒是向我兴师问罪的人不少。严慰冰就是一个。她向我发动了猛攻。她上书中宣部,责问这个记者是什么来头,竟然把有关她和陆地不实材料到处发表,包括在香港,要求查处。她告状的状子,我没有看到,只知道报社领导找我谈话,要我写出交代。我写了一篇《前后经过》上呈,并附上一系列附件,包括采访笔记、陆定一的亲笔审阅修改样(我保留至今),在《人民日报》、《香港文汇报》、《镜报月刊》发的有关文章,证明我没有造谣。时代毕竟不同了,我没有受到查处。
后来慢慢了解到,严慰冰所谓陆“不是好人”云云,是夫妻家庭关系不和的反击,他们两人也长期分居。“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不好说三道四,但是不幸的婚姻会压制人,是肯定无疑的。对严慰冰,她受过迫害,理应同情,但她采用写匿名信的方式,虽然对象是林彪、叶群的作风问题,仍然不足为训。我默念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吧!
细心的读者会问,文革才十年,为什么陆定一一关就是十三年?为什么?因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陆定一的案子是毛泽东画圈的,所以不能平反。直到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推倒了“两个凡是”,陆定一才重见天日。
右起:陆定一、胡思升、秘书。北京西郊象鼻子沟。
To: 胡思升 你曾经说:胡叔,您的确知道我们很多事情别人不知道,但是我们不值得您写,因为您的文章写的都是名人和伟人,而我们只是一般百姓,不会有阅读量。多年没见面倒是非常想念,还记得小时候在北京您带着我上街游玩,年纪越大记忆就会回到儿时。虽然我已经不再年轻貌美但是仍然很注意形象,如果您发表文章中有需要我的照片,我可以给您提供,千万别随意选择。我的电话:914-906-5369
国生、晓虹: 托科技之福,博客大门内重逢。
你们两位也是我“百人访谈”名单之列。我和你们相识的经历,任何别人不会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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