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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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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小 兰 跪 别 母 亲
(百人访谈之46)
圣诞佳节就在眼前,新年的“夜半钟声”很快就要敲响。我的《百人访谈》也已谈了一半,并初步约定年底截稿,明年春末夏初出书(上部)。这使我想起4年前的一件往事,如不列入,将使我过不好年。
(一)
2007年8月11日,盛夏的纽约。上午11时我应邀到曼哈顿上东城康贝尔殡仪馆(Frank F. Campbell Funeral Chapel)参加朱木兰女士的追思礼拜。9天前,朱木兰因患淋巴癌告别人世,享年77岁。这个宁静又高雅的殡仪馆,见证过许多达官贵人的别离尘世,包括蒋宋美龄。可是,朱木兰既没有任何显赫的官职,也没有一个发光的头衔,只是一位相夫教女的普通女性。为什么是“教女”而不是“教子”?因为她养育了6个女儿(没有儿子),长女就是曾任美国劳工部长的赵小兰。
赵锡成悼念妻子的七律
沧 桑 共 度 六 十 年
惠 赐 群 芳 倚 木 兰
苦 乐 平 生 长 共 济
祸 福 旦 夕 自 难 安
吴 音 袅 袅 家 乡 梦
倩 影 依 依 美 利 坚
泪 洒 星 河 情 未 尽
待 逢 天 国 再 同 缘
瞻仰遗容和追思的仪式,西中合璧。唱诗,念圣经,6个女儿致告别辞。既有伤悲,也伴有笑声。在告别仪式上可以回忆死者的趣事,引起哄堂大笑,中国人可能不大理解,但美国的习俗是允许的。这种告别,中国人从始至终肃穆、悲哀,应验了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我参加过多次这类美国式的最后离别,既有情到深处的悲泣,也有回忆往事、趣事的欢笑。哪个更好?很难评说。
赵小兰在纽约上州安葬母亲的芬克里夫(FERNCLIFF)墓地旁说了一句警世之言:“母亲辛苦一生后,又忙着先到天国去为我们准备另一个家了,那里不会再有悲伤”。这也是美国人的处世方式,他们相信上帝和天国。中国人过去常说“快要见马克思了”,如今相信谁呢?
长女婿、美国联邦参议员麦康诺和赵小兰一起双膝下跪,长久跪在朱木兰灵柩前默哀。这又是中国人的古老习俗。麦康诺的悼词引用了中国成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未入境而先问俗”,这位参议员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他尊敬中国的传统风俗。
美中两国政要都发来慰问电,包括美国总统布什夫妇。
2004年5月9日,胡锦涛主席会见赵锡成博士和夫人朱木兰,以及他们的小女儿赵安吉
赵小兰在悼词中透露了一个保密了七年的信息。7年前,正当布什总统提名赵小兰为劳工部部长的令人兴奋的时刻,她却得知她的母亲被确诊患了癌症。赵小兰说:“不是很多人知道,就在我得到总统提名为美国劳工部长的同时,接到母亲确认得了癌症的恶耗。漫漫七年,她与疾病勇敢坚强地搏斗,积极乐观地面对病魔愈演愈烈的挑战。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她用坚毅与从容迎接了生命最严峻的考验。”
怎样的坚毅与从容?她得癌症后,豁达地对家人说:“家里总会有人生病,你们都有事业,都很忙,若必需如此,还是我生病比较合适。”有一次,赵小兰去看望病中的母亲,想不到母亲却对赵小兰说:“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工作吗?你肩负重任,国家和人民需要你。”所谓超乎常人的品德与胸襟,就是如此吧!
2003年11月21日,温家宝总理会见赵锡成博士和夫人朱木兰,以及他们的女儿赵安吉
最小的女儿赵安吉搀扶父亲一起上台。赵锡成博士沉默无语,由他的女儿引用“此处无声胜有声”来表达哀思。
仪式毕,赵锡成博士和赵小兰及其丈夫麦康诺参议员站立一旁,向依次离开大厅的亲朋好友一一道谢。赵锡成很客气地招呼了我。过去的一年,我曾多次拜会他,向他求教。前几天获悉他的夫人朱木兰因病去世,我写了一封悼念函给他,信中引用苏东坡的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劝慰他的心痛,望他顺势节哀。
走到赵小兰面前,我用英文讲:“请接受我最深切的悼念。”虽然我采访过她,但并不期望她会记得。她见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想不到,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并微笑地与我寒暄,打趣地问我出版的书销售得如何。我又一次从内心感触到,赵小兰所以能在异国的土地上不同凡响,就因为她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2003年11月6日,美国劳工部长赵小兰在首都华盛顿接受作家胡思升的采访
追悼会上,散发了赵小兰亲自撰写的题为《平凡与伟大——献给我的母亲朱木兰》的册子。一开头,赵小兰写道:“从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我的母亲,我幸运地成为她的大女儿。许多年之后,她又相继成为我们姐妹六人的母亲。我叫小兰,就是源于母亲的名字。我是她的一部份,将传承她的血脉和精神,直至终生。”
多么言简意赅!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是传承血脉和精神的传人。那么,赵小兰是朱木兰的一部份,是怎样开始传承的呢?
(二)
1953年的阳春3月,家住台湾台北市厦门街的一位年轻孕妇,由她母亲陪同,乘坐一辆三轮车,急促地直奔台北妇幼中心。
为什么急急匆匆?因为那时还没有出生的赵小兰正在母腹内躁动,似乎情急地渴望到这个世界来作一番人生的试验。另一辆三轮车也急匆匆地紧跟在后,乘坐的是一位年轻人,抱着衣物、热水瓶,焦急地催促踏木屐的车夫:“请踏快点,我送太太去医院后,要马上赶到基隆码头,我是船上的大副,我不到,船不能起锚开航。”
到了医院,办完住院手续,年轻人不安地对岳母说:“我要出海,一切就拜托你老人家照顾。”岳母回答说:“谁不希望守着太太,看着第一个孩子的诞生。为了事业,你也是不得已啊。放心去吧,我会尽力照顾的。”
年轻人又对妻子朱木兰和未出世的孩子说:“为了我们有更好的将来,对工作我不能有一点疏忽。我不能陪你去产房,你要好好保重。”
他深深一鞠躬,向妻子道谢和告别。这个当时20多岁的年轻人,就是今天美国福茂航运集团董事长赵锡成,也就是赵小兰的父亲。
一个多月后,赵锡成回航到台湾,直奔家中,见到母女平安,十分高兴,对妻子朱木兰深情地说:“太太,委屈你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陪伴你,真的抱歉。你把孩子及这个家照顾得这么好,非常感激你。”太太听完,认认真真地说:“将在外,身不由己,何况我们俩早有约定,你在外做事,我管家,不以儿女私情来影响你的前途。如果你要补偿,那就罚你给女儿取个名字吧!”
赵锡成胸有成竹地说:“就叫赵小兰吧!希望她长大后,有花木兰的忠勇、爱国情操和代父从军的孝行。也要学习母亲的贤淑、包容和善良的美德。”
赵小兰,就是在1953年3月26日这一天降落人间的,并非出生在一个大富大贵的家庭。当时的台湾,经济也相当落后,居民收入微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仅台币2000元,与后来经济起飞,从农耕社会向工业化转型,晋升亚洲的“四小龙”,不可同日而语。
妻子临盆,又在大都市,丈夫只能雇三轮车,因为那时的台北,除了公车,三轮车是市民的主要交通工具,全台湾一年才发出50辆私人轿车的牌照。
赵小兰在台北的家,父亲赵锡成一年有九个月出海在外,在船上服务。家里的大小事,全靠母亲朱木兰一人打理,虽然赵先生的薪金比别人优厚一些,还得靠太太勤俭节约过日子,包括使用不易起火的煤球烧火煮饭。
后来在台湾的日子,物质生活逐渐改善。赵家开始是租房子住,接着也靠积蓄买了自己的房子。但是,父亲吃的是海上饭,与妻女聚少离多。赵小兰三岁那年,父亲深夜从港口回到家里,急忙去看看熟睡的女儿。第二天,赵小兰一睁开眼,突然发现屋里有一位陌生的男人,吓得大哭起来。
(三)
母爱,是什么?赵小兰的说法是,父亲赵锡成为女儿构建了一所遮蔽风雨的房子,母亲朱木兰就是房子的基石,它不显露,但支撑、呵护着6个女儿的成长。
特别是来到美国的创始期,赵锡成挑起一家八口人的生活担子,谈何容易。朱木兰是操持家务的一把手,怎样把有限的美元变成全家丰衣足食的日子,她从来不说,以免扰乱全家大小苦苦挣扎的宁静。
压在心底的真情,一直沉默了几十年。直到几年前,赵小兰对记者描述了她妈妈迟来太久的倾诉:“两年前的圣诞节,全家围坐在圣诞树旁话家常。不料,母亲说:‘初到美国的那些年,我的心中一直惶恐不安。每一天,你父亲出门工作,我在家照料孩子,我不会说英文,不认识任何人,每天都在担忧,一旦你们爸爸有事不能回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生存下去。’我和妹妹听了非常吃惊,这是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说出往日内心的恐惧。”
赵小兰的记忆里,母亲总是那样从容不迫,为全家准备可口的三餐,家里干干净净,营造出一种舒适温馨的氛围。
80年代,赵锡成和朱木兰在家中与六个女儿合影
赵小兰来美国一年后,入乡随俗,也想举办一次自己的生日派对。她跟妈妈讲了这个愿望。妈妈完全赞成,并亲手做了奶油大蛋糕,准备了生日蜡烛和晚会帽子,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同美国孩子一样,热热闹闹地做一次接受祝贺的小女主人公。许多邀请发出去了,期盼值很高。不料,那天晚上,望眼欲穿,只有两个同学来了,小小赵小兰的心情跌到了谷底,眼泪快掉下来。妈妈的心灵感应到女儿的心灵,不动声色,照样举办生日派对,照样切蛋糕,照样唱生日快乐。
赵小兰概括母亲对自己的言传身教:“母亲让我们爱惜自己,尊重自己,保持尊严。让我们保持自己的价值观。知道要为更美好的事物奋斗。因此,面对男孩子或者其它什么人,我们都不会示弱。我们要自重,言行得体,不做让自己感到难堪的事情。母亲让我们清楚地懂得,我们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要仪态端庄,举止正确。”
这也是因为,赵小兰的母亲朱木兰,来自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有孔孟遗风,父亲朱维谦学识渊博,有安徽才子之称;母亲田慧英,出自田姓望族。有趣的是,田慧英,也就是赵小兰的外婆,60多岁时从安徽移民来美,与女儿女婿团聚;90高龄,还兴致勃勃地参加入籍考试而成为美国公民。赵小兰的部长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她外婆宣誓加入美国籍的照片,借此表达对老人家的尊敬。
赵小兰一语双关地说:“我的名字小兰,就源自母亲的名字。我实际上就是她的一部份。”
无论是在台北和初到纽约时的艰困年月,还是在赵家事业成功、丈夫和女儿晋升美国主流社会的辉煌时日,朱木兰仍然是那个生于安徽,以普通心面对世事沉浮和家事兴旺的中国式女性。她既不喜欢炫耀,也不热衷于“炒作”,更不无事生非,平平常常,昨天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
赵小兰出任美国劳工部长职位后,对母亲说的一席话令人回味:“妈妈,也许现在别人对我的看法不一样,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原来的我。相反,我认为还有许多优秀的人才,只不过是我运气比较好而已。”
当了部长,赵小兰认为自己还是原来的赵小兰,这就是母亲的影响。
朱木兰的教女有方,传到了老布什总统的耳朵里。有一次,老布什总统在白宫接见赵锡成夫妇和他们的6个女儿,特地对夫人芭芭拉•布什提起,要总统夫人向朱木兰学习。
朱木兰治家,基本上沿袭中国的传统,并不洋派。她自我总结说:“我对孩子是严而不苛。规定的事,一定要做到,尤其要以身作则。比如说她们年幼时,晚饭后,父亲在处理公务,我就让她们做功课,大家都不可以看电视,父母也一样。后来家庭富裕了,家中人多,请了个佣人,但我要孩子们必须自己洗衣服,整理房间,年轻人不能太早就受人伺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各自分担家务。”
在母亲的管教下,每个女儿的内务,自己管理,从小临睡前,自己拨好闹钟,准时起床,赶校车上学。
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父母请客,女儿们不上桌,但一定出来见客,并为客人上菜、添饭。那时,到赵府的客人简直不敢相信。赵锡成常对女儿说,人生做事好像开车,不是只能直走的,有时候必须左转右转。不要把伺候客人当作辛苦事。当你们读书读累了,招呼招呼客人,不也是一种休息吗?”
还有一条家规,女孩子在外面的花费,要拿收据回家报账。赵小兰念大学的学费,曾向政府贷款,暑假时打工赚点生活费。
家规严格的另一件事,女儿们必须在晚上11时前回家。
朱木兰逝世一周年的纪念仪式。中立者为赵锡成博士,左为胡思升,右为赵博士秘书Lucy
朱木兰性格温和,但又有主见,属于外柔内刚型的女性。50岁那年,女儿们都已长大成人,朱木兰决心要上大学拿学位。她说:“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坐在一个教室,到同一个饭厅去吃饭,那种返老还童的感觉,真好!”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她选的是纽约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的硕士班,期限两年。两年的时间,朱木兰像个年轻的学生,从没有误过一堂课,甚至从未迟到过。有一次纽约大风雪,朱木兰仍然从纽约上州威彻斯特郡(Weschester County)家中开车到纽约市内的大学上学,最后发现课堂中只有教授和她两个人。
朱木兰怎样看待她50岁那年开始的就读生涯呢?“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女儿们都能照顾自己了,我完成了最大的读书心愿,交出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
什么是快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朱木兰的快乐观是有点与众不同。有了与众不同的快乐观,才能构成与众不同的人生观。说句可能得罪人的话,移民美国,事业有成,夫荣妻贵,女儿成凤,中年已逝,有多少女子或太太,还能孜孜不倦地力争考取学位,再做人生的冲刺呢?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圣若望大学的硕士学位颁发典礼上,她的丈夫赵锡成和6千金的目光里,一看见头戴硕士帽的妻子和母亲,都情不自禁地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这种内心的情感和触动,不是打发日子的人们所能体会的。
梁启超先生说得好:“什么事最快乐呢?责任完了,算是人间第一件乐事。古语说得好,‘如释重负’。人到这个时候,那种轻松、愉快,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责任越重大,负责的日子越久长,到责任完了时,海阔天空,心安理得,那快乐还要加倍哩!大抵天下事,从苦中得来的乐,才算是真乐。”
朱木兰和赵锡成,对六个女儿的责任完美地尽了,对自己做人的责任尽了,对故国家园的责任尽了,这难道不是真正的海阔天空的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