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天地泣战士饮恨含笑去

山河恸英雄怒目挺身归

 

己经是午夜时分。

梁二猛和龙文飞两个人仍在飞机跟前忙碌着，他们要抓紧时间，赶快把飞机拆缷成几个部份, 以便明天一早就能把飞机藏进山洞去。

凉风袭来，寒气逼人。

梁二猛穿得单薄, 不禁打了个寒颤。

龙文飞忙脱下身上的皮夹克递给他：“快披上！”

“我不冷。”

“别嘴硬。你要是病倒了，谁去动员赤卫队员来搬飞机？快披上！”

盛情难却。梁二猛接过皮夹克穿到身上，那衣服里散发出来的龙文飞体温的余热，顿使梁二猛全身感到暖和和的。

“快干吧，明天一早，我还要赶回黄站乡去呢！”梁二猛说。

两人又默不作声继续干起来。

 

郭小楞奉命往各部队传送有关转移的通知，完成任务后赶回新集，己经是后半夜。当他带着睏意经过机场时，睡眼矇眬地看到飞机那儿似乎有盏灯在晃动。小小的脑海里立刻警觉起来，迅即往附近的树丛中一躲。他要先看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可是天太黒，几歩以外就看不清了，只能借助挂在那儿的马灯，在它晃晃悠悠的微弱光亮里，模模糊糊看个轮廓，而这模糊糊的轮廓，又被移来晃去的黒影遮去了大半。尽管这样，有一个人，他却认出来了，那便是龙文飞！这倒不是因为看清了他的脸，而是从他穿的那件衣服辨认出来的。

那件飞行皮夹克，郭小楞印象特别深。当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 还和小伙伴们好奇地议论过, 因为大家都闹不清, 这衣服究竟是怎么穿上去的？瞧那下摆紧裹在身上，又不见一个扣子，够怪的。后来听龙文飞说了才知道，胸前那一排玩意儿叫拉链，把它往下一拉，衣服就解开了。还说这衣服是牛皮做的，难怪看上去闪闪发亮，它既结实，又暖和，是专门给飞行员穿的。龙文飞平时就总穿着它。现在看到的那在灯下有点儿反光的就是这皮夹克，穿它的当然也就只有龙文飞啰！可他龙文飞不是正在隔离审查吗？怎么自已跑出来了? 又是 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做啥？郭小楞想起了爹爹郭大成有次要他看守好龙文飞时说过的话。

郭大成说：“他龙文飞是囯民党飞行员，肯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别看现在他表面上穿着红军的衣服，暗地里很可能就是在为囯民党蒋介石服务。周达智事件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所以我们一定要根据中央代表的指示精神，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活动的机会，必要时可以采取断然措施，保证革命利益不受损害。”

对于郭大成的话，郭小楞是作为领导的指示坚决执行的，就象郭大成对中央代表的指示不折不扣服从一样。这是郭大成多年来精心培育的结果。郭大成曾得意地对人们说：“郭小楞已经名符其实真正象我的儿子了！”的确，从这一点来说，郭小楞真的完全无愧于他爹爹的教导。他的一言一行无不严格遵循郭大成的守则，那就是：领导总比我们看得远、想得深、考虑得全面。一切必须按领导的指示精神办！

自从龙文飞被隔离审查后，象上面那种带有结论性的断语，郭小楞听到过不止一次，并且把它作为绝对正确的真理，儲存在自己脑袋的记忆倉库里。现在，在漆黒的夜晚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亦即是在完全具备作案条件的特定环境里，那些本来分散收儲在大脑皮层下的对龙文飞的看法，一下子都集中了起来，合併跳出一个強烈的信号：他龙文飞在搞破坏活动！从这个观点出发，郭小楞又仔细观察了一番, 看到旁边放着被拆下来的螺旋槳、起落架，他这是干什么？中央代表讲过，这飞机宁可毀掉，也绝不能留给敌人！他龙文飞准是打祘把飞机偷偷藏起来，以后留给敌人用！嗯，没错，准是这样！那另一个人准是他的同伙！这个坏蛋！以为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沒人会发现，哪晓得我郭小楞硬是提高了警惕，睁大着眼睛！今晩既然给我撞上了，就决沒有你的好菓子吃！

他想去报告梁队长，和他一起来抓坏蛋，可又一想，梁队长不也是半夜自己一个人除掉了坏蛋周达智吗？今天我郭小楞也要独自一人立它一功！

想到这儿，郭小楞从肩头取下枪，拉开保险，靠着树杆，向灯光里穿皮夹克的人瞄准过去，准星慢慢移向那人的腿部，因为郭小楞只是想把对方打伤，让他跑不掉。

好，瞄准了！沉着点儿，别慌，扣扳机！“砰” 的一声枪响，震颤了静谧的秋夜。

当子弹飞速前进的瞬间，梁二猛正巧蹲下身子去取扳手。本来被郭小楞瞄准的大腿部位，忽地变成了胸口！突然袭来的致命一击，使梁二猛一头扑倒在地。

郭小楞见对方已经倒下，快歩冲过去准备捕捉。待到近前一看，吓傻了眼啦！被自已打中的，竟然是自己平时最崇敬、最仰慕、也是最亲密的赤卫队长梁二猛叔叔！

他跪下身子，抱起梁二猛，失声痛哭道：“梁队长！二猛叔！我是小楞，你听我说呀，我，我不是要打你的，谁知道，谁知道，怎么竟然会把你——把你——我、我该死呀！呜……”

当龙文飞弄清楚真相后，深悔自己不该把皮夹克让梁二猛披上，他紧紧搂住梁二猛，泣不成声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呀！我的好兄弟！我干吗要把衣服给你穿上呢？我真混账！这一枪本来应该是我挨的呀，可老天爷怎么偏偏——我的二猛好兄弟！”

龙文飞忙要郭小楞赶快去叫医生来抢救！

 

昏暗的马灯照在梁二猛蒼白的脸上，他吃力地握住龙文飞的手，说：“别难过，龙大哥，这沒有什么，这样也许更好些。”他抖索着从胸前内衣里拿出一张“列宁 号” 的照片，这是开命名会那天, 徐总指挥要宣传部门的同志特意照了送给他的，祘是对他为“列宁号”飞机出力的奨励，他一直把它珍藏在身上。照片已经溅上了他的鲜血，有一滴正好就染在那颗红五星上，真象涂上了鲜红鲜红的颜色。

“你刚才做的那——那诗，是怎么唸的？”他问龙文飞。

“那诗？”

“嗯。第一句是——”

龙文飞忍住心酸说：“第一句是：‘赤胆描红星’。”

 梁二猛指指照片，笑笑说：“原先我总觉得遗憾, 这照片上的五角星不是红的, 现在好啦，这不，真给我描上了。红五星的颜色——挺鲜艳的吧？”

“对，鲜艳！”龙文飞说着忙用双手捂住脸, 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你把这诗——给我抄写在背后，好吗？”梁二猛把手中的照片递给龙文飞。

“好，我抄。”龙文飞接过照片，认认真真地把那几句诗抄写到照片的背面。

“再给我唸一遍。”梁二猛吃力地说。

“赤胆描红星，

写下蓝天情。

……“

 

夜，好象也不忍在即将离去的人的心灵上留下灰暗的阴影，悄悄地在逝去。

由于打中了胸动脈，医生已经无能为力，梁二猛已生命垂危。

 

东方微微泛红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洒落到遼阔的机场上。

祝妹来了，石壮来了，刁胖子也来了。

梁二猛拉过站在身边已哭成泪人儿的祝妹的手, 把染着鲜血的“列宁 号”的照片放到她手里，颤抖着说：“你把它保存好，以后给——给咱们的孩子, 还有, 我已经给咱们的两个娃起好了名字,一个叫梁飞, 一个叫祝天……”

祝妹轻轻“嗯” 了声：“我记住啦！”说罢便一头扑倒在梁二猛的怀里。

梁二猛又转向龙文飞，喘着气说“你——你刚才答应的,教他们开飞机！”

“一定，一定！”龙文飞宣誓般地大声说。

梁二猛又劝慰郭小楞：“别哭，小楞，二猛叔不怪你。二猛叔就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郭小楞抽泣着说。

“你帮我把‘列宁 号’飞机藏起来，不许让敌人破坏,以后留给红军飞，你一定要保证……”他嚅动着嘴，已发不出声。

“嗯嗯嗯，我保证！”郭小楞含着泪连连答应：“二猛叔放心，有我郭小楞，就一定有‘列宁 号’！”

 梁二猛舒了口气，满意地朝大家点了点头。

他紧握着祝妺的手，偎依在祝妹的怀里，望着深邃的蓝天，带着深情，带着微笑，去了！

生命和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年轻、炽热……

 

 

 

红军走了。

龙文飞走了。

疯狂的敌人杀回来了。

为首的傢伙受督办公署长官徐囯忠之命, 一定要把“列宁号”彻底毀掉，以解心头之恨。因此，那傢伙到新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找到“列宁 号”。

他把全城人都集中到原先的机场上，扯开嗓门说：“你们的‘列宁 号’，撒传単、丟炸弾，简直闹翻了天，给了他妈的老子们吃了好多苦头，上司说了，不毀掉它是个禍害……”看他一副凶恶的样子，大家在心里直骂。

郭小楞在人群中听了更是暗暗地乐，心说：这鬼孙子倒是个挺不错的义务宣传员，他不说，兴许大家还不知道“列宁 号”立了这么多功劳哩！

那当官的还在唾沫横飞地说：“飞机这么个大傢伙，共军是搬不动，带不走的，肯定是你们给藏起来了。有知道的，马上报告，赏他一百块光洋！”说着，他把放在桌上的一摞银元弄得“亢郎郎” 直响，又接着说：“有知情不报的，休怪老子不客气！”说罢，从腰间掏出驳壳枪，往桌上狠狠一放。

郭小楞真担心会有怕死的，或者眼谗那一百块大洋的，会说出埋藏飞机的地点来。因为埋藏飞机那天，附近的乡亲们都赶来帮过忙的，谁能保证中间沒有一个贪财怕死的？

可就是没有一个吭声的！

那傢伙把枪机一推，瞪眼往人群中扫了两眼, 还是没一个吭声的；又把银元“亢郎郎” 响了半天，仍然沒一个吭声的。

郭小楞心里暗暗钦佩：嗯，乡亲们个个都是好样的！现在看这傢伙怎么收场?

那傢伙见众人软硬不吃，便自己找了个台阶，冲大家一摆手说：“好，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想说，只是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会被人骂叛徒，那就単独到司令部来说，我们一定会为你保密，至于那袁大头，一个也不会少！现在散啦！”

几天过去了，沒见敌人有什么动静。

又几天过去了, 敌人还没有动静。

郭小楞暗暗喜欢：“列宁 号”总祘可以保存下来了！

谁知没过多久，敌人调来了好几个团，一下子撒得满山遍野都是兵，扬言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列宁 号”刨出来。

从老百姓嘴里得不到东西，鬼孙子自已动手了。

看着敌人在附近的几座山上，见缝就挖，见洞就炸，郭小楞心如火燎，焦灼万分，他真希望老天爷能显显灵，暗中帮忙把藏飞机的山洞完全封死，封得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让敌人永世找不到。

可惜，愿望只是愿望，老天爷并没帮忙。

敌人竭尽全力，终于搜寻到了藏飞机的山洞。

那天一早，当兵的便把附近的老百姓赶到山洞口。那为首的傢伙狂笑了一阵说：“你们不讲，老子不也照样把它挖出来了！还省了老子几百光洋！今天，就请大家来看个精彩的节目，让你们亲眼瞧瞧，你们的宝贝‘列宁号’是他妈怎么样‘飞’ 上天去的！哈……”

他命令当兵的搬来炸药，埋进洞里，接上导火索。一切就绪后，他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往人群中搜巡了一圈，走到郭小楞面前，厉声命令道：“去把导火索点燃！”

郭小楞横眉怒目，看着那傢伙，心里说：只要有我郭小愣，就有“列宁 号”！要我点燃它，休想！他“扑” 的一下，把火吹灭了。

那傢伙勃然大怒，朝郭小楞脸上猛打一拳，把郭小楞打昏在地。

他又点着了火, 走到一白发银须的老者面前，威脅说：“你若也敢学他样，我毙了你！”说着把枪口对准了老者的胸膛：“快，去点燃导火索！送你们的宝贝上西天！”

老者淡然一笑，镇定自若地昻起头，从那傢伙手中拿过点燃的打火机，不急不忙放到嘴边，“扑” 的一下，也把火吹灭了。

那傢伙顿时兽性大发，扣响扳机，把老者打死在血泊里。

枪声把郭小楞从昏迷中震醒过来，他真想冲上去说：不碍乡亲们的事，是我郭小楞藏的，要杀就杀我！可是他头晕乎乎的，挪不动身子。

嗜杀成性的敌人，象这样一连串打死了好几个无辜百姓，看看仍没有人肯去点，领头的只得自己走过去把导火索点燃。

导火索“哧哧” 地冒着青烟，闪着火花，慢慢往前延伸，就象烧灼在郭小楞的心头，疼痛难忍。一想到再过几秒钟，那曾经是苏区军民引以自豪的、我们自已的飞机，那曾经是二猛叔最最心爱的宝贝“列宁 号”，瞬间就要化为灰烬，郭小楞简直要发疯了！他想起了龙文飞临别时留下的诗句，想起了自己在梁队长去世前立下的誓言，决心为保卫人民的飞机，奋力一搏！

“哧……”导火索越烧越短，再不能等了！郭小楞猛地窜出人群，大吼一声：“不许炸毀我们的‘列宁’ 号！”声音紧隨着他人，直飞导火索而去！

周围的人全惊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去拉他。只见他纵身一跃，一个饿虎扑羊，正好圧在哧哧燃烧的导火索上，他伸手抓住冒烟的一头，使尽全力一拽，把导火索拉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为首的傢伙狼嚎般发出了罪恶的命令：“快向炸药射击！”

一串子弹直射洞口，天揺地动，山河倶裂！

炸药爆炸了！

山洞崩塌了！

“列宁” 号与郭小楞化成一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