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扰边区百姓痛恨黑老鸦

洩深仇钢刀劈落通讯机

1930年, 鄂豫皖根据地。

“真神呀！梁队长用他的宝刀，从空中劈下了一架敌机！”

这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 不一会儿就传遍了黄站乡的每村每户每个人, 而且越传越奇, 都说是亲眼目睹, 看到梁队长挥舞着大刀, 跟着敌人的飞机猛追了一气, 嘴里唸了一阵不知什么词, 接着就“嗖” 地一下，把大刀往天空飞将上去，只见一道白光，直窜云端，在半空中绕飞机转了一个圈儿，那飞机就乖乖地下来了。

究竟是不是这么神？人们没工夫去细想，反正飞机的确下来了，听说就在附近的陈家河山地边。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蜂踴地跑去，争着要看一看这几辈子都没见过的新鲜事。

自从红一军趁着军阀混战，在这里建立了卾豫皖边区特委以后，蔣介石就把这块穷山沟看成了眼中钉，在他的军事地图上，又多了一个围剿的大园圈，边区老百姓也就因此多见识到了一些比长矛大刀要厉害千百倍的杀人武器，飞机就是其中之一。

起先大家只看到它在天上转悠, 只觉得那“嗡嗡嗡”的怪声音就象屎头蒼蝇一样叫人嫌恶, 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以为它就只有在天上转悠这么个本领, 也就没把它放在心上。谁知有一天，这傢伙竟发疯似地猛冲下来，朝在田里干活的人，丢下了几枚炸弹，顿时死伤了几十个乡亲，还烧毀了一大片茅草房, 连赤卫队长梁二猛的老娘也遭了难。而它却洋洋得意地揺着翅膀，发出一阵剌耳的叫声，扬长而去了。这可把大家气坏了，原来它竟这么欺侮人！可是光生气有什么用？连根毫毛也碰不着它，还能把它怎么样？死了亲人的，对天哭着嚷着，说穷人就是命里注定不能过好日子的，这不，刚成立乡苏维埃，斗了土豪分了田地，本指望从此翻了身，就能温饱半生，谁知老天不容，一命归了阴，不是命里注定的是什么？后来，又有人从赤卫队长梁二猛家的土墙角，拣到了一块被烧焦的木片，木片上有许多看不懂的圈圈杠杠，据说是天神画的符，于是传说更多了，都说是因为梁二猛杀了地主贾富贵，老天报应，才差遣天兵来把他老娘炸死的，同时也就捎带着陪了几条乡亲们的命。这话一传，大家都不由得从心底里怨恨起梁二猛来。虽然大家明明知道，地主贾富贵并不是梁二猛杀死的，而是在斗争会上他自己吓死的，可是如果梁二猛不给他戴高帽，不拖他游街，不当众分他家的财物，也许他就不会死，老天也就不会发那么大怒。死了亲人的，都觉得自已家是分了贾家的东西，难怪受到报应，看来不该得的财是得不得的！于是，刚翻身几天的庄户人，心里都害怕起来，有的甚至偷偷把分到的东西扔到野外或者用火烧掉，以求老天宽恕。

村里的党支部书记郭大成，再三跟大家解释说：“这是迷信，是有人在搞破坏。千怪万怪只能怪蒋介石心太狠毒，派了黒老鸦来害人, 怎么也怪不到梁队长的头上。他娘被炸死，跟他带领穷人闹革命丝毫沒关系，只是巧合罢了。要不为什么没炸死我郭大成家里的人？因为梁队长还是听我的，如果老天爷真的有眼，应该先惩罚我郭大成！”

话说了一串，听来也有道理，可大家还是半信半疑，心底里对飞机总不由得产生了几分惧怕，怕这傢伙有朝一日把报应降临到自已头上来。本来欢欢乐乐的山村，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好象有一层厚厚的东西圧在大家心头。

那时候，梁二猛还正在新集特区苏维埃政府军委会开会, 家里发生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等开完会回到黄站乡，才知道在他离开的三天时间内，竟发生了如此惨痛的变化。从沒流过泪的二十五、六的硬汉子，头一回禁不住大哭起来，他抖掉披在肩头的短褂，大歩往村北的乱坟地奔去，一头扑倒在娘的坟包上。怎不叫他伤透心呀！三天前辞别老娘时，她老人家还在灯下为自已把破了肩膀的短褂補上了一块新布，还千叮万嘱要自已设法打听祝妺的下落，以便有一天能了却为娘的心愿。自已都满口答应了娘的呀，因为这是老娘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心愿：能亲眼看着自已和祝妺成亲。可是如今……唉！

提起梁二猛的这门亲事，还得追溯到十五、六年前。那是一个风紧雪猛的日子，有个妇人抱着一个刚刚满周岁的女孩，来黄站乡挨门逐户讨饭，二猛娘看天气这么冷, 她母女又穿得单薄, 就让她到草棚里来避避风雪, 还给她盛了碗热腾腾的面糊糊。那时二猛虽只六、七岁，却也懂事，从自已身上脱下破袄，盖到女孩身上。临走时，妇人感动得流着泪连声说“好人，好人！”三天后的一个淸晨，二猛娘打开屋门，见门口躺着那个小女孩，睡得正香，身上就盖着二猛的那件袄，却不见那妇人的影子，寻了许久，才发现已吊死在松树林里。妇人的意思，二猛娘是懂得的，所以尽管自已带着二猛己经日子难熬，还是咬咬牙把女孩留下了。想起那天妇人说过自已姓祝，二猛娘就给女孩起了名字叫祝妺。就这么，二猛又有了个妹妹。懂事的二猛，为了不叫娘过分操心，即使自已少吃一点、少穿一点，也要让祝妹吃饱穿暖。这么过了三、五年，祝妺六岁了，也懂事了，她见哥哥在地主家干活很累，又总吃不饱肚子，有时就趁娘不注意，在鸡窩里摸个鸡蛋，煮熟了偷偷塞进二猛的衣袋里；二猛也疼妺妹，有次放牛回来，见贾府的少爷贾财拽住了祝妹的辮子，硬要她趴下当马骑，他冲过去就朝贾财手腕上狠抽一鞭，痛得贾财忙松手放开祝妹，可二猛自已却挨了地主老爷十鞭子！就这么，他护她，她疼他，又过了三、五年，祝妹十一岁了，二猛十九岁了，一个长得越来越漂亮，一个长得越来越壮实。有次祝妺问娘，为啥自已姓祝、哥哥姓梁？娘把原由一说，祝妺这才知道自已的身世，对娘更好了，对哥更亲了。这样又过了三、五年，祝妹长得象朵花，谁见了都要多看上两眼。有次县黄梅戏班子来演了出《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下在小姐妹中可热闹开了，都说梁二猛和祝妺是新的梁祝，天生的一对，祝妹羞红了脸，嘴上嗔怪“烂舌头的”， 心里却唸着“但愿如此！”贾府的少爷贾财也看中了这朵花，有事没事总要挨近祝妹胡搭讪。村里好心的嫂子、媳妇们，怕花儿被糟塌了，就在二猛娘面前劝说：“既然是老天作合，让他俩早点成亲吧！”娘和二猛一谈，二猛虽然也从心里喜欢祝妹，可是觉得家境太穷，如果结了婚再有个孩子又添张嘴，日子就更难过了，于是对娘说“等向贾府再租几畝地，种得个好收成后再办这事”。 头一次提亲就这么放下了。后来村里闹开了革命，贾富贵死了，贾财跑了，黄站乡成了穷人的天下，他和祝妹一起高高兴兴参加了赤卫队，两人的心儿也贴得更紧了。

成立乡苏维埃的时候，二猛娘又催过儿子，说趁着大喜完了亲，也了却了为娘的一椿心事。祝妺也被娘说动了。可是那候有多少事情要做呀，打土豪分田地，自己又是赤卫队长，又要站岗放哨搞训练，哪有功夫盘祘自已的小日子？他把道理跟娘一说，娘笑笑，要他去和祝妹商量，祝妹点点头，轻轻“嗯” 了一声，事情就这么又搁下了。

本来核计得好好的, 决定在年三十把两人的事儿办掉, 也好叫娘放下这牵掛了多年的心事, 娘也眉开眼笑地熬了几个夜, 为他俩每人做了一双新鞋子。 谁知就在小年夜傍晩，驻黄安的反动民团武装，趁红军转至外线作战的机会，穷凶极恶扑进村来，把个好端端的村子洗刼了一遍。梁二猛带领赤卫队员奋力拼杀了一整夜，匪徒才傖偟逃去。可是祝妺却被那领头的傢伙掳去了，听说到黄安后当即用大价钱卖给了贾财，后来就音訊全无，不知下落了。二猛娘为这事哭得死去活来，说自已对不起儿子，沒把祝妹照看好，以致误了他们的事。二猛好言劝慰，说自已一定设法打听下落，把祝妺救出来，到时候双双在娘亲面前叩头结婚，了娘心愿。尽管二猛知道，这种希望实在渺茫，但在为自已操心了一辈子的老人面前，他能说别的吗？有点希望总比毫无希望能给人安慰，她老人家也就在这梦幻般的希望中苦挨时光。

二猛暗中多盼着能够出现奇跡，从而能再看到娘亲脸上堆满皱纹的欢笑，可是如今……唉！如今一切都完了，再不可能了！娘走了，带着破灭了的梦幻走了，带着一颗沒有如愿的、伤透了的心走了！别看梁二猛长得五大三粗，象个鲁莽汉子，可对娘的感情却是那么深厚、细腻、纯真，那天他在坟包上趴了整整三个钟头，抽搐着，啜泣着，把个眼泡都哭红了。最后还是老支书郭大成把他带回家去，劝说了半宿，才控制住了奔泻的泪水。

第二天一早，那谣言就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哪会信这些鬼话？抓起大刀跑到场头，把棵碗口粗的槐树一砍两段，对着众人指天发誓道：“我梁二猛有两个大仇敌：一个是贾富贵的小崽子贾财，什么道理，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不宰了他，我就跟这棵树一样；再一个就是那害人的黑老鸦，天王老子派来的，我也要劈了它，替娘报仇，替乡亲们报仇！要是说到做不到，我就跟这棵树一样！老天如有报应，都报应到我一个人头上，不关乡亲们的事！”

这一席话，虽说解除了大家的一些疑虑，觉得既然他梁二猛敢这样发誓，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对他发誓要把飞机劈下来，总不大相信，这傢伙可不是纸糊的，没有这么好对付，大家暗中瞪着眼睛看着。

这天梁二猛查哨回来，经过陈家河山地边，忽听头顶又是一阵“嗡嗡” 声，抬眼望，见一架飞机正揺揺摆摆朝这边飞来。切齿之恨，油然而生，他怒目园睁，狠狠骂了句：“他娘的，看我劈了你！”从肩头拔下大刀，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只见那飞机越飞越低，把在附近干活的群众都吓得直往土包后面躲。梁二猛却不顾一切，趁飞机掠过头顶的机会，猛追几歩，运足全身力气，把大刀“嗖！”地朝那傢伙飞了上去，只见白光一道，那大刀在空中绕飞机画了个园弧，隨即跌落下来，刀尖不偏不倚直插在前面的石缝里，刀把上的红绸带隨着山风哗哗飘动，把大刀片带得直揺晃。

梁二猛并没注意大刀是怎么下来的，只看到刚才还挺神气的飞机，这会儿正在晃晃悠悠直往下落，它飘过土岗，飘过山沟，沿着山地慢慢跌下去，接着扬起了一片沙石，在快到洼地边停住了。

“梁队长真的把敌人的飞机劈下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这才从土包后面钻出来，担惊受怕地望望天上，可不，飞机没了，那讨厌的“嗡嗡” 声也听不到了。

“梁队长真把飞机劈下来啦！”这声音中饱含着欣喜、赞许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信任感。梁二猛听起来似乎是在夸奨说：梁队长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好汉！

“大家快去报仇吧！”梁二猛自豪地提醒众乡亲。

于是人们扛着锄头、铁铣，呼拉拉朝陈家河山地边湧去。人流所到之处，那神乎其神的消息，也就隨着流淌到那里，溢满了山村，传向四邻。

梁二猛万分得意地望着人流湧去，他在思考着该如何找这个开飞机的傢伙祘这笔血账。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报不成仇啦，队长！”

说话的是赤卫队员石壮，小个子，细身腰，性格温和腼腆，讲话细声细气，跟他的名字完全不相称。他见梁二猛没吭声, 又重复了一遍:“梁队长，报不成仇啦！”

“你说什么？”梁二猛眉毛一竖。

“老支书不准大家对他无理。”

“不准对谁无理？”

“不准对开飞机的飞行员无理。”

“真的？”梁二猛几乎是吼了起来。

“当然真的。”

“飞机是老子劈下来的，他管不着！走！”梁二猛拔起插在石缝里的大刀，横眉怒目朝飞机落下的地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