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上海

                            （四）

“眉间尺”再进包房时，两手是空的。后面跟着倒吊柳眉的蓝眼睛女掌柜，俏丽娘生气的模样火辣辣地撩火：“喂，老乡，你是哪路来客？屁股还没坐热，什么能耐把家鱼给钩走了？劫色不算，还要捞财，你也太贪心了！”

  “老板娘，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只想拿回寄放你处的石头，和这客人没有丝毫关系。”小姑娘不知道该为自己争还是护客人，既懊恼又着急，脸色由红转青。

  “眼下你怕我把那石头给吞了？挑开说，你的小男人偷偷给你的石料就是羊脂玉的胚。但他去新疆找玉是我雇的，私吞遭天谴。不过，你拿了它后却傻乎乎地不愿走，还托我把它藏起来，这不是上天有眼，物归原主！”

  “你胡扯，我不信！”小姑娘两眼泛红，几乎要哭。

  “谁都知道我是道上堂堂正正的女人，爱管闲事，爱帮姐妹，最恨没良心的欺负弱小女子。你的男人半把个月就回来，让他当面来和你对证。美芬小姐，或许他还不想见你呢。”

  “眉间尺”被狠狠刺痛，却无词反击，扭脸冲下楼去，留下尖细而凄楚的哭声。

  林家海身陷黑店，目睹这弱肉强食的一幕，想拔刀相助，却无从出手。脑里闪过四个字“江湖凶险”。自己不是上海城乡交接处阴暗道上的人，不懂旧码头新派生的行里行规，还是快点抽身走吧。林家海无意吃完桌上的残局，站起身来，一声不吭，跟着下楼。

  “老乡，你还没付钱呢。”蓝眼睛追下来。

  “楼下结算。”林家海头也不回。

  “那么多的剩菜留着，你还要不要？”

  “打包留给你！是你让我倒胃口，食不能下咽。”

林家海扔来的话既冷又硬，蓝眼睛一时摸不清底里。边疆兵团几十年混出来的汉家壮丁，如果借故不付钱，硬吃霸王饭，自己联手几个贴心姑娘怕也对付不了他。女掌柜碎步快跑，紧跟来客，生怕他夺门跑了，暗自寻思该不该立即打电话叫人来压阵。

楼下的美芬坐在大门旁的椅子上抽噎，胸部起伏得厉害。几个装有假睫毛的陪娘好像司空见惯这样的人间伤心，各自说笑，不管女儿家的事。倒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侠客（上海滩老标本的绅士）在好言安慰“眉间尺”。

林家海不禁端详起这位仿佛游离于黑店氛围的好心人。老侠客绝对正宗，三七开的奶油包头光发整齐，西装笔挺，皮鞋贼亮，和颜悦色，语调悠扬，架势非凡。海归感觉依稀面熟，但记忆里一时跳不出在哪见过他。

“拳师，你来得正巧啊！”女掌柜喜出望外地招呼那老侠客。

“巧什么，我进门撞喜了？”老侠客抬脸落下的眼神却在林家海身上。

“有人上门欺负人。”女掌柜闪忽寒光的眼色也丢在林家海身上。

“这位生客怎地调戏人，弄得人家逃下楼来坐着哭。”老侠客说话慢条斯理，轻重得当地调侃，“朋友，看来你是斯文人，快过来劝劝这漂亮小妞。”

老侠客凭直觉联想，张冠李戴搞错人，林家海不禁“噗哧”笑出声。

“拳师，你不要胡乱猜想。是这老新疆在欺负我小新疆。”

“大水冲进龙王庙，自家人怎能不认自家人！”老侠客说话的语调变局促，脸露凶相，搜索的眼光上下逼视林家海，心理上作前沿的较量。

林家海自认晦气，下机伊始，绝不愿纠缠在这黑店的是非里，以钱消灾吧。他不理会老侠客准备做什么，转脸对女掌柜说：“老板，结账。”

“不，钱算在我身上。”老侠客敏捷地箭步靠前，摇头示意对方不要掏钱，并伸手亲昵地拍打着林家海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彼此认识，远在中学时代，他俩同校，但不在同一班。作为同一级的区运动员，又同在扈西体育场锻炼。林家海是击剑队的，老侠客是武术队的，有时好玩，中西交战，两人还对练过，算是运动场上的好朋友。如今分别久了，要不是零距离的对话，或许对面相见还会错过。

老侠客知道林家海去了美国，不期然在小店相遇，连说做梦也想不到。

林家海随即问当年的拳师近来做什么，出入这样的店堂，不会是显示肌肉的老大吧。

老侠客连连摇头，说自己在外企当差。老板就是你我都认识的早年远近闻名的阔少黄格致，大树底下好乘凉么。我现在来这里是请女老板带几个漂亮的小妞撑持排场去，黄格致正与当地的土地王――鳖鱼头谈一笔生意。

说来不好意思，上回黄格致和你老弟有过节，在下也去了林总的办公室捣乱。你老弟从宁波调来一帮打赤膊的小儿郎，我们这些穿西装的老侠客秀才碰到兵，着实被将了一军。在商言商，各事其主，你在美国喝过墨水，大场面见过多了，想必不会在意这过去的事。

今天，鳖鱼头的千喜年大旅馆开张，我老板冲喜去和这位农民企业家谈土地的买卖。钱恰好是从你弟弟输的官司那里赚来，想买回的是当年老板的祖父被没收的那一块家产，风水轮回，很有意思。不知你有没有雅兴去凑热闹。

林家海连连摇头，口上虽说自己刚下飞机，精神不够。再者，世事总有忌讳的，来日彼此再联系。但他心里即发无限的感慨，黄格致毕竟是龙种，龙蛋里爬出来四个脚的灵物就是神通广大，大革命没收的东西，他搞资本主义的机巧，用别人的钱来收回祖上的基业，真是一大传奇。如果自己不是刚下飞机，或许真有兴致去见证一下这段正本历史后面的民间野史。

女掌柜在旁边听清原由，蓝眼睛发亮，原来新疆佬是假的，来客与几位大老板都有关系，得另眼相待啊。

本来拉开距离的几位小姐也凑近围上来，曾带林家海上楼的第一位又变出嫣然的妖态，摇着老侠客的手却瞄着海归嗲声嗲气地说，这里数我眼光最好，谁个肥谁个瘦，一看就透。

林家海全不理会她们，只注意到“眉间尺”已不再抽噎，她站起来想对自己说什么。

林海归不是龙种，自感没有普渡众生的法力，但脑子还够使，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他转而也亲热地拍着老侠客的肩膀说，少年时你最重义气，这位受委屈的美芬姑娘正需要帮助，拜托了。  

说完且顾不得屋内众位任何反应，他伸巴掌以两指点一点脑门，再划向前方，表演了一个美国式的敬礼，便客套地退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