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上海

                       （二）

林家海按铃敲开老弟家的门，出来相迎的却是他公司的驾驶员。驾驶员自报大名叫张杰，老板吩咐要他在家里等候海外来的三哥。如果接到人，放妥行李，就带往虹桥路上的“小南国”用饭。老板设宴与一批场面的人在谈生意，顺便也为哥哥接风。酒足饭饱后，再去相邻的原上海舞蹈学校的大礼堂――现在的“花城”夜总会，大伙恣意快乐一番。

林家海听后，沉吟片刻：风闻当今新上海滩，饭局是编织人际网络最佳场所，夜总会是感官刺激最到位的逍遥宫。相映成趣的灯红酒绿已说成是第一层次的与世界接轨。抛开禁锢的教条，回归原始的人性，真理就是衣、吃、住、行叠加的抽象。谢谢大师的拨乱返正，中国芸芸众生的双脚终于站在地球上了。谁富谁光荣，林家海回国岂不就是来寻找财富的吗！？ 

五弟对哥哥接风的盛情安排，林家海暖在心里。然而，眼下实在太累。再者，十几年在美国的清贫和节制，突然跌入纸醉金迷的染缸，会不会淹个半死或中风。无论怎样，自己需要有相对的时间作准备，起码应有一天一夜时差的调整。

于是，林家海不禁委婉地告诉张杰：眼下自己的第一需要是洗澡、睡觉。不知你老板有否其他交代，今晚安排另一处较清静的地方下榻。

张杰立即领悟，他说：老板事先定了两个方案，如果哥哥一时不爱热闹，也不想留在家里，就送去父母住房拆迁后的新居。反正公司的日本经理太原君已搬出，一切设备尚好，让家里的保姆小许准备好床上用具就可以了。

林家海连连点头称好。

小许本来也在一旁，听后，立即把一大包被褥拿过来。张杰接住又搬到停放门外的面包车上。

林家海在弟弟的家里没呆多久，穿西装带领带的大款的司机戴上洁白的手套，开车送客上路。

一路上，司机向海外归客问了许多关于美国的事情。无意间，哥哥也摸到弟弟的公司一些本不知道而又应该弄清的情况。

五弟比三哥早出国两年，留学的国度是日本。五弟在上海开张已两、三年的出口贸易公司是做服装的。名义上该公司的投资人是五弟幼年的同学黄格致，飞进飞出曾到位的美金为四十万。黄格致从美国归来，旗下还有另几家公司，他周转资金以应对中国公司法颇有一套。

张杰透露，前不久，五弟和黄格致闹翻，文斗、武斗都用上了，最后法庭上解决问题。五弟赔了四十万美金给黄格致，黄格致就此彻底撤出该公司。

张杰就此问老板的三哥，你认识黄先生吗。

林家海说当然认识，彼此是邻居。黄格致是旧世家的阔少，“文革”中全家被扫地出门，后移民去洛杉矶。他在美国读了几年的语言，就出来在华人圈里混。他开过作坊性的缝纫厂，做过夜总会的小大板，而后，又开了知名的地毯进出口公司。他在洛杉矶市不远地方曾留下过大手笔。五号公路旁，夺目地树起一杆五星红旗，他的地毯公司打的是中国牌。这样的独树一帜，当时使人极度震惊。黄格致读书不多，但骨子里有大世家的遗风和不凡的勇气。五、六年前，我去洛杉矶飞机场接大侄子来美留学，不期遇上他。黄格致穿着休闲，带了七、八个人进关。彼此打过招呼，他打趣地说如今什么生意都做。今天，以本公司的名义让一些朋友进美国，算是贩卖人口吧。当时，两人哈哈一笑，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他真的做有文章。

张杰说，听你的口语，似乎对黄先生的印象不坏。但在你老板弟弟面前，可千万不要露出这样的口风。眼下，老板对任何敢于在他面前为黄先生说好话的人一律翻脸。

林家海口里说不信弟弟会变得如此偏激，心里却也暗暗记下张杰背后好意的关照。

面包车转进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司机说这里是城乡交接处，不免灰暗！

忽然，前面出现一块绿地，内有亭台楼阁，树草参差，小桥幽径，别开洞天。绿地的进口处树着一块牌子，写着“老人休闲之地”。但对面一大片漆黑，断墙破瓦，杂草丛生，不堪入目。

休闲地的后面，树木更为昌盛，却被高墙和铁栅隔开。内里彩灯通明，有两栋互为犄角的气势恢弘的中式新建筑龙盘而卧，引出门的大道深而宽，地面由彩石铺就，大门口两座一人高的石狮威严地做守卫。它气派之大，压过历代的将相府第。

张杰就此减速，直角转弯而进。林家海脸露诧异：新世纪的深宅大院不可能是自己将住的地方。张杰会意地解释：我们将去的是毗邻的新公房弄堂，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进弄堂拐入第二排五层的新楼。每层二户，新居在第二层的右边。一户两室一厅，颇为宽敞，一人住绰绰有余。 林家海就此也十分满意，谢过了张杰，关门独自收拾屋内一切。忙了一阵，睡意飞去，肚肠辘辘，林家海感到应吃点东西。他记得，来时曾见弄堂第一排沿街楼面有几个店铺，就近挑一家，填饱肚子便是。

深秋晚风习习，暗传凉意，林家海换上一套灰色的绒布休闲衣，信步度出门外。

沿街有三家吃食店，门面都不大，灯火均偏暗，隔窗帘不知内里生意怎样？

一家门牌写着深得黄羲之精髓的草体墨迹“鱼港深巷”。林家海认为店名尚不俗，就径直走进去。

站在柜台后面一位较老成的女子问：“请问几位？”

“一位。”

女掌柜双眼滴溜溜地转，环顾左右，问：“谁去接客？”

柜台四周随意地站着五、六个二十来岁的外地姑娘，她们描画过的双眼齐刷刷地上下端详来客。

林家海四十多岁，高健斯文，在一群陌生女子的逼视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楼上请！”女孩中显得出挑的一位站出来，引领来客走上狭窄的楼梯。

二楼的屋顶不高，像假二层。但有几个小包房，林家海挑了有窗的单间，于方桌旁坐下，还算舒适。他拿过菜单，仔细翻阅。

那自我感觉不错的带位小姐竟也大咧咧地坐于一旁，并毫不见外地凑上脸，喷过低劣香水的卷发几乎触到客人的额头，林家海的心头顿起鸡皮疙瘩。

小姐开腔：“你能说上海话，但不像这里的上海人。”

“我刚回上海，什么都是空的，肚子空的，脑子更空。”

“你从哪里来，看样子像个商人。”

林家海本想真话实说，自己从美国来，想在上海注册一个留学生公司。但话到嘴边，又改口，对这种从未见识过的新社会曾绝迹的风尘女子能说真话吗？“我是新疆建设兵团的老战士，每十年回上海探一次亲。”

“哟！你种地的地方比我们老家远多了。”姑娘立即缩回头，语调里显出不恭，“那你要点什么菜？肚子饿着，还尽翻菜单，快说啊！”

“一盘冷的醉鸡，一盘热的清蒸鲑鱼，就这样，可以吗。”

“不可以！我坐下来陪你，起码两冷盘，两热抄再加甲鱼汤之类的。就吃你点的这些岂不是讨饭。先生，怪我看走了第一眼，你不懂鱼港深巷的意思吃啥清蒸鱼！”那姑娘火气也够大，站起来，冲出小包房。

林家海木然：自己饱读诗文，竟被一位毛头姑娘奚落为不懂“鱼港深巷”是什么意思，由此推出连清蒸鲑鱼也没资格吃。看来自己要饿着肚子走出这家饭店，尽管口袋里不差钱。下飞机时，自己找到第三辆车才乘上。眼下，街面开着三家饭店，不知尝试完所有三家，最终自己能不能吃上饭。

                                《长篇小说》  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