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上海

                             （长篇小说）作者 小月

                         开头话

八十年代初，几多学子“一蜂窝”去西方寻梦。

九十年代末，中国崛起的惊涛拍岸，又卷起几多游子“回家看看”的热潮。

国内人们称这些海外游子为“海龟”。然而，他们已在国外生活十多年，返乡短暂探望的具多，当真想留下来的较少。

本文的主人翁在美国喝过几口洋墨水，但还没混出一个模样。他想换个环境试运气，回上海老家引进一点美国因素做点事，巴望能成功。然而，乡音无改，游戏全变。投身新课题层出不穷的社会大学，他必须再次留学。

                      （一）

岁月的车轮转入公元第二个千喜年的前夕，林家海搭乘美国西北航空的飞机，从底特律出发，中转东京，再飞往上海虹桥机场。

淡红的晚霞映红天边，飞机徐徐下降。

市郊的景观比之于十多年前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家海透过机窗，定睛看分明：不知是热火朝天的大建设飞扬的尘埃太厚，还是上海特有的潮湿弥漫起的暮色过于苍茫，眼下烟雾迷蒙一片，不甚了然。

蓦地，一湾池水刺入眼眶。那水面被江南特有的杂草――水葫芦统统霸道地侵占，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船斜卧其中。

这似曾相识的老风景，不禁使林家海想起一句古老的诗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在现代化飞机场的边上，仍保留着这么一幅旧农家的闲散图，不仅煞风景，还勾起海外游子心底的一缕飘忽的忧伤：中国毕竟是发展中的国家，要赶上机械化再加数字信息化的西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出关异常通畅，接机的人群远比越洋来客多。林家海背上驮个背包，独自拉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踯躅而行，艰难地来到出租车的排队处。

轮到的出租车司机热情地问林家海：“先生！你去哪？”

“荣得别墅，沪青平公路某某号。”林家海顺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

司机刹那变脸，连连摇头，伸手推开该纸条，语调变得生硬：“对不起，我不知道沪青平公路在哪？你找下一位司机吧。”

入乡随俗，林家海不得不苦笑。虽然，他生在上海，但十几年前，也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路，想必是新开的。游子又拉起两个大箱子，试着平衡三个落地的支点，摇摆地走到第二辆出租车旁，俯下身去问：“请问，你知不知道沪青平公路在哪？”

车内的司机应该看到前面的一幕，他嗡声嗡气地回答：“第一辆车的司机不认得的路，我也不认得。”

林家海又碰了一鼻子的灰，莫名其妙，但一口气却往喉咙口顶。他真想发作，转而想，何苦来着，飞机上呆了近二十多小时，耗尽体能，小事退让点，以后还要干大事。再找下一位，不至于排队的司机都不认识沪青平公路。

后退至第三辆出租车，林家海正要发问。

一位带着红袖章的管理员跑过来正眼厉色地说：“轮到谁就是谁，不许挑三拣四。”

林家海愣住了，不知这执法者说谁。

第三辆车的司机是小青年，模样机灵。他应声跳出车门，和颜悦色地向林家海招呼：“请上车，行李留着，我来搬。看你的穿着，想必是国外来的。”

“从美国来，刚下飞机，不辨东西。”此时，林家海已意识到不该再说美式华裔国语，应改用道地的上海话。

“哟！你还是老上海，想去哪？”

“荣得公寓，沪青平公路某某号。”

“――”年轻司机低下头去没吱声，但手脚却利索地把两个箱子安置在后仓内，开车上路。

林家海满腹狐疑，为什么沪青平公路一说出口，三个司机一律变色。已在车内的他好奇地追问：“是不是该住址太远或者路况太坏，司机都不喜欢去？”

“哪里来的话！该住址太近、太好找，起步就到。我们这些司机在这里排了近半小时的队等接外宾，就想拉个长程的好客，起码是个去市中心高级宾馆的。你说中国话、拉着两个大箱子、要去的又是眼皮下的地方，准没有油水。请换位思考一下，你就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开心。”

年轻司机的一番说教，林家海茅塞顿开。换位思考是个新词，吃客饭的应该为厨子思考，理大光头的应该为“巴巴拉（男理发师）”着想，消费者应该为服务业尽心，这种不分主次的换位，并不是市场经济的原则啊！如果馒头只有一个，而有五个人要买，过去的短缺经济就只能用发票子来控制。但刚才的情况是一个人要乘车，出租车却是排着长队，还要换位思考合理吗！

车子刚出机场就明显减速，前面出现收费关卡。突然，年轻司机把车头转个四十五度，不去关卡而停到路旁。

“出了什么事？”林家海疑惑地问。

“听我的不吃亏，你也先下车。”司机边说边推门跨出车子，到后仓搬出那两大箱子，趑趄而行，试图穿过不设防的关卡边路。

林家海更为困惑，箱子里放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怎能眼睁睁地让他随便处置。但他当时能做的就是拿过另一个箱子跟司机走。

穿过路卡，又走了十来步，司机才打住，神秘且又笑嘻嘻地说：“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小青年说完，转身撒开腿，往他停车的方向跑。

林家海看着司机的背影，豁然有所悟：这小子莫非耍我！机场车管员在的时候，他不得不让我上车。但他心里憋着气咽不下，最后还是把没油水的客人甩了。

五分钟过去了，没见有出关卡的出租车过来。林家海由怀疑到失望，又从失望转入绝望，下意识地伸起手招呼，希望有路过的出租车来解脱自己被丢弃的困境。

说也真灵，刚伸出手，就有一辆过关的空出租车过来。

来者问：“你要去哪？”

林家海不敢说沪青平公路几个字，心里打埋伏，含混地应付：“上车再说，我两个箱子很沉，请帮一下。”

幸好，来者没有多问，跳出车来相帮。

就在这时节，那年轻司机的车子却也飞驰而来。

“朋友，不要抢生意，这客人是我从机场带出来的。”他跳出车挡住另一司机欲帮林家海的道。

林家海见状，忙过去与两个司机赔不是，责怪自己刚下飞机，脑子糊涂，等不及而叫错人。

被挡的司机人不错，当他弄清原由后，没多说什么，上车走了。

年轻司机再次把两个箱子放进后仓，油腔滑调地向海外游子眨巴着右眼，情绪始终很好。

林家海自觉惭愧而又窝囊，返回原座，一时理不清该与小青年说什么：是谢谢他呢，还是埋怨？

然而，车子开出没一里路却又停下，小青年说：“该到的地方到了。”

林家海接着问：“多少钱？”

“起步费，十元人民币。刚才要过沪青平公路的关卡时，我本想让你只身下车，走到另一边等，空的出租车过关不收五元卖路钱。但行李在车上，你能放心让我这个陌生人带走几分钟吗？所以，行李和客人都下车为上策，我这样做全是为你省钱啊！”

“啊哟，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此关卡对超载的行李要收费或违规的物品要没收。但是，我刚出海关，不必作第二次检查吧。你的好意真使我承受不了，把人折腾得累上加累。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这里是十五元美金，折合人民币该有一百多，请收下。另外，请你再起动车，转进公寓内33号的门口，那是我老弟的家。”

“多谢！”小青年把美金塞进口袋，眉飞色舞地边开车边唱白，“进大门，去小门，跑了瘦兔，逮住肥猪。”

林家海又气又好笑：这上海蓝领新生代把我比成猪，世界上就算他最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