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鞋话路

                        ――闲聊美国的女儿――

                                  （散文）

   女儿喜欢款式新颖的鞋，并且偏爱色泽亮丽的。

   上海人把低劣称为“蹩脚”，上海姑娘多半讲究穿鞋。

   女儿七、八岁时，我给她买了一双“水晶鞋”。说是水晶鞋，可不是晶莹剔透的宝石

做的；它只是普通的塑料模压而成，造型玲珑小巧，整体透明，附会水晶鞋的冒牌货。尽

管是冒牌的，天真的女儿穿上它依然非常开心，并决心出门做件有成就感的事。当然，可爱的女儿并没有异想天开，要去参加宫廷盛大的舞会。她的小脑袋清晰地知道：这鞋决不是仙女送给灰姑娘的，穿上它后能去挑战命运，最后赢得白马王子的心。这鞋仅仅是爱讲童话故事的爸爸送给女儿的小礼物，自己出门要做的事，希望能博得爸爸的开心。

  去哪呢？

当时，我们住在上海后方的某厂，地处黄山脚下的岩寺，那流淌着或粗或细的碧水、呈露着数不尽鹅卵石的河床旁，矗立着一座威风凛凛的古塔。女儿要去攀登岩寺塔，爬上从未去过的顶峰。

去就去吧，我不想违拗小女儿的雄心，尽管明知有点风险。

时值五月的某下午，空气中弥漫着菜花的芳香，几棵参天大树的顶端翻飞着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像结集的精灵向着上苍唱着颂诗。

女儿在崎岖蜿蜒的田埂上跳跳蹦蹦地跑到了古塔下，我跟着紧赶慢跑，多少领略到古人田园诗中与眼前的情趣相仿的一些韵味。

古塔经年失修，外墙剥离，孤零零昂首指天，似乎有诉不尽的委屈。审视古塔旁的碑文，记述当年所以建此高塔，是为了镇住河床内桀骜不驯的河妖。解放后，黄山地区修筑了不少水利工程。但是，山洪肆虐逞凶时，依然吞噬不可估量的人民的生命和财产。

古塔象征着先辈试图征服自然的意志。然而，当时的地方政府对这封建的遗存并不在意，更不思量古塔内厚实的历史文化的沉结。

女儿兴匆匆地夺门进入古塔，不管三七二十一，拾级往上爬。古塔内的阶梯是螺旋型的，很窄，容不得俩人并行，我只能紧随其后，心提到喉咙口，生怕前方出现什么不测。幸好，古塔内四周的石窗洞开，光线明亮。然而，四脚踩下，浮土飞扬，对人体的肺部不利，特别是孩子。我们爬上第八层，谢天谢地，没有危险出现。更上一层楼，便到顶，可以俯瞰大地，极目天边，给孩子多点见识。

突然，顶端传来声响，我一怔；女儿却还是一股劲地朝上爬。她从小向往胜利，不怕险阻。上方的声音随着我们的接近转大，原来顶层有人。说也凑巧，已在顶端的也是爸爸带着孩子，那男孩还是女儿的同班同学。

前两天，孩子的班主任找我们家长郑重地谈一件事：说我女儿和他儿子在上课时传递纸条，影响不好。她（他）俩分别是中队长和中队副，怎么在全班起带头作用？

眼下窄路相逢，双方家长都有点尴尬。女儿和那俊俏的小男孩四目相视时，她羞涩地低下头，没吱声。那男孩张开嘴，想说什么，但碍于大人，最后也没说。

我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不舒服。我正怀疑她（他）俩暗里事先约好到此一游。女儿富有幻想，也敢于实践，似乎不坏，但我心里总有点怕，那不顾闪失的乱飞总有一天会折翅。我皱起眉心陷入沉思。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点头――无声地打个招呼，就带着男孩下楼去。

童稚无邪，另一对走了，女儿兴致却依然很高。她游走于东南西北的窗洞，展望所及，问东问西。我搜肠刮肚，尽己所知，去满足女儿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女儿问完了眼前能见的远景和相关的历史，注意力转到塔下由砖石垒起的约10立方米的丘墩，并认为这蹲伏的丘墩和高耸的古塔之间一定有什么密切的关系。我告诉她，丘墩没立下什么碑文，所以说不出确切的内涵。当地有人说这大砖砌成的墩子是古人的点将坛，爸爸曾信以为真。如今听女儿的点拨，联系两者的关系，丘墩理应是大师作法的祭坛。大师登坛呼风唤雨，神的灵魂附在塔身上才能镇住河妖。女儿听着似信非信，但末了却拍起手来。我问她为什么要拍手。她回答，爸爸经过女儿的点拨才悟出一个道理，这不是说明女儿比爸爸聪明吗。我愕然，女儿太好胜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兴奋的女儿急着下塔，再去攀登神坛。

然而，意外的事故就在她率先登上神坛的一刹那发生了。

神坛上的砖缝中钻出葳蕤的灌木和杂草，女儿的水晶鞋刚踢到一堆杂草木的边缘，不知是否惊动了躲藏在阴暗处的啥圣物。我的头还没有探出神坛的平面，只听到女儿惨厉地尖叫：“蛇！”紧接着“砰”地一声，她被绊倒。我奋力冲上去，只见抬起头救助于我的女儿脸上都是血。血啊！好多的血！我也顾不得环视四周有没有蛇，抱起女儿就往回奔，脑里只有一个意念，快去医院。

到了急诊室，医生诊断：女儿的身上没有任何被蛇咬伤的痕迹，但前额有一条被带角的钝物撞开的口子。

就此，医生给它缝合了四针。

就此，女儿的额上永远留下一条小小的疤。

就此，我牢牢记取这个教训：在女儿没有独立之前，我必须尽一切努力守候在她身旁。

冥冥之中，那神坛上的某大师舞剑作法，放出一条蛇来警示我们父女俩，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变动，“四人帮”粉碎，小三线撤回，我从上海获留学签证，只身去了美国。

改革开放初期，多少中国大陆人想去美国，但最后成行的寥若晨星，我算是十足的幸运儿。然而，这么好的事却把我和女儿残忍地拆开了。

我在天各一方的美国开始奋斗，女儿在上海的学习状况却发生逆转。

她从重点中学预备班落到普通初中，从中队长降到小队长，又在家庭变化中转了几次学校，最后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差级生。事情的演变说明小女儿离不开生身的父亲。

为此，我不免心酸，尤其听到女儿因误吃上海带菌毛蚶而患急性肝炎时，当即放声大哭一场。揪心痛啊，我真弄不清楚该不该来美国。

凡间世事难以逆料，东方张天师不知怎样胡乱搅局，西方司令部更新了对变动中局势的认知。

正当我为女儿忧愁断肠的节骨眼上，美国移民局对中国留学生的政策发生了变化。十三岁的小女儿经过两次独自的努力，最终获得与父亲相会的美国签证。

欢天喜地的我在电话中特意嘱咐女儿买一双正中的“Nike”，穿上它来美国。

女儿满怀欣喜地穿上新运动鞋，刚踏上大洋彼岸，意想不到的卡壳却接着发生，穿新鞋可能走回头路的严峻事实悬在女儿的头顶。

女儿进关时，护照竟被美国移民官收走。因为我打工不能请假，接机那天还是朋友帮忙。

收工后，我才见到可爱的女儿，大喜中不免掺着几分忧虑。不过，我已对着美国的大地发誓：不管移民局怎样处置，我们父女俩决不再分离。

第二天，我和女儿去了B市的移民局。接待的移民官告知我：因为上海的领事只给你女儿一个星期的旅游签证，而当事人手持的是单程票，明显有移民倾向，所以收走了护照。换句话说，你女儿现在的居留是非法的。

我得知女儿的现实处境后并不激动：一、反正女儿的双脚已落在美国的大地上，总有办法。二、美国是讲人性的，只要我不无理取闹，自有曙光逢。

我说：我与女儿的妈妈已离婚。法律上，女儿归我。她现在除了跟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的朋友律师建议我与移民局打官司，说不胜不收钱。我不知道还另有什么妥协的道路可走，能保住女儿和我在一起。请你给我一个可行的选择。

移民官先看了我女儿几眼。确实，她有典型的东方女孩的文静和柔和，命运不该对她不公平。移民官又沉思片刻，再进去和上司商讨了一会，出来后就有了决定。他说：我们可以考虑给你女儿半年的新签证，但你必须交付二千元美金的压金。半年内你女儿自觉离境，钱如数还你。如果她坚持留下，钱没收，不再有其它的处罚。

我欣然从命，当即付钱，拿回新签证的护照，兴高采烈领着女儿回家转。我心里十分清楚，过了这道坎，半年之内，我申请绿卡的案子该结束，压金就自然归还，万事将大吉。

来美国不应该是目的，父女团聚也不是目的，关键是丑小鸭能不能在自由而富饶的美东大地上蜕变成白天鹅飞起来。

两个国度的转学，最初给女儿极大冲击。不到半年，她渐渐适应，并和我一起顺利地拿到了绿卡。为了表示庆祝，我买了一双较贵的意大利制的轻便女皮鞋，悄悄地来到她的房间，放在床头柜上，希望给她以惊喜。无意间，发现床的枕头旁有本硬面的日记，我拿起来仔细翻看。令人震怒的是其中有几封没发出去的情书，暗恋的对象居然是台湾“小虎队”的某成员。我气得浑身发抖，怪不得她在中国的学习下滑，原来是思想出了偏差。小女孩情窦初开，有朦胧的暗恋也并不以为怪。既然情书发不出去，不过是寄托一种思恋。但什么是人生应该追求的真善美？这可是一定得郭清是非的大问题。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暗恋大诗人普希金、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大思想家马克思，而选择歌声像思想一般轻飘的什么“小虎队”，女儿啊女儿，你太丢人了！

女儿放学回家刚进门，我把心里的气愤一股脑儿地向她喷出去。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敢有任何的反驳。我吼得累了，意识到自己破坏有余，训话的末了应该有建设性的提议。我说，你既然爱写日记，明天务必改成英语写的。你来美国已半年，为了检查你的进步，明天我在你学过ESL的课文里，挑五十个单词让你默写，后天一百个，大后天一百五十个。你认我这个爸爸，就跟着做。不跟也随你便，三天以后，带着绿卡回中国去，我每月寄钱给你就是了。女儿点点头，默默地进入自己的房间。我悄悄地跟过去，偷窥女儿在做什么？只见她抱着那双新鞋，无声地流着泪。

第二天，我按约定要她默写五十个单词，态度严厉。她一一默出，竟没有丝毫差错。第三天，我毫不含糊让她默写一百个单词，她一一默出，居然也没有丝毫差错。奇迹！我女儿的灵性回来了，我抑不住心底爆炸似的高兴，大笑起来。女儿却不理解。她认真地说：爸爸，我已写好两篇英文日记，请你检查。我说：不！女儿，你的私人日记我不该看。明天也不再默写单词了。女儿又问：你不再赶我走了？我说：不！女儿，你把前两天爸爸的话当真了吗！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却流下来了。女儿看着我也哭了。

时间荏苒，转眼女儿已上大学。由于我长年在美国干餐馆，体力上很累，心也不甘，想做点什么其它的事。女儿怂恿我回中国看看，或许有什么机会可逮住。心一热，我落脚中国、上海，注册了一家留学生公司。生意迟迟地做不起来，人却给粘住。

我在上海消磨的几年里，女儿从州立大学电脑程序系毕业，又攻读MBA的经济专业。住房、吃饭、交学费，全都得靠她自己。

有一天，女儿打来越洋电话，说她出事了，而问题又出在鞋子上。我得知后，精神差点崩溃。

事情是这样的：女儿回中国时曾在上海襄阳路商场买了双冒牌的“酷茨”短靴，在家溜狗，常常穿它。那天，美国东岸下大雪刚停，她像往常一样穿上该短靴出门溜狗。冒牌货，质地差，雪中跨步，摩擦系数加大，后跟脱落，她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当晚，女儿感到小腿痛疼难忍，第二天去医院检查，确诊骨头断裂，得立即上手术台治疗。小腿内插进四根金属棒，绑上石膏，一大笔天文数的开销。女儿续读硕士，为了节省开销，恰好没买医疗保险，眼下就更惨了。

我能怎么办，立即飞去照顾她？女儿回话不必，现在你再急也没用，过几天听她的后续。

女儿没把话讲完就挂断电话，我的心悬在空中。

腿断了，就得辍学，停工。身边没有亲人，她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我开始自责为什么如此自私，独自回中国逍遥，如何为人父母，该遭天谴。

过了几天，女儿的电话终于来了。她告诉我：不幸中有幸，腿断后，有个挺帅的男同学一直在身边相帮，不必担心。因为伤在左腿，仍可开车，她撑着拐杖坚持读书上班。经过特殊渠道的努力，她写信给该医生哭穷，开刀手术费居然全免，美国的许多人很善良。女儿的声调乐观，有时还哈、哈笑起来。

我在大洋另一边听她讲故事，算是服了。我说：你如此这般地做，岂不成了女超人！她平淡地回答：上帝只施惠自己帮助自己的人，生活的本身就是这样，你有本钱停下来、或后退吗！我无话可续。

女儿拿到硕士学位后，开始工作的起薪非常底。她骑马找马，经过三年寻觅，四次换马，成为专业的SAP的电脑顾问。就此职业稳定，酬薪较高，生活悠哉游哉。因为只上班不上课，个人时间表另一半空出的框架需要新的内容充实。于是，她与那挺帅的男生结婚，买了独栋的别墅和两辆崭新的豪华轿车。她开设了一个网上购物站，去健身房锻炼，种植各色鲜花，栽培各种有机蔬菜，还责成夫婿相陪去学交谊舞，也忙得不亦乐乎。丑小鸭抖去蒙尘的遮掩，白天鹅飞起来了。

某天，小夫妻俩与其他朋友出洋旅游。女儿打扮得很鲜亮，尤其是那双金色的“酷茨”

圆口鞋，引人注目。我到飞机场相送，注意到女儿那双精巧的货真价实的名牌鞋，不禁和女儿会心地一笑。一位女儿的女同事走过来对我说：她曾在上海生活过十年，对上海人算有点了解。你女儿娇小、漂亮、聪明，却没有上海姑娘娇滴滴的“嗲”和“作”，反而显得特别。

我该怎么回答呢？女儿小时候也有点“作”，但来美国后就无处发“嗲”。生活打磨了她的胫骨，自强擦去上海小姑娘的胎记。她的特别之处，在于有着美国人的简单、东方姑娘的精细和两个世界锻造下抗压的钢性。

这就是她――我可爱的女儿！

不过，我在与女儿的同事对话时却说：女儿没有上海姑娘地方性的娇气，这是我失责父亲的过错，请原谅。

请谁原谅呢？可不是女儿的同事，而是没插话的我女儿。

                                    作者  小月

                                写于上海  200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