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飞焉,归来去!

                         (小说)

  四弟五十刚出头，不幸，安息在上海徐泾西园公墓。

西园公墓占地几顷，尚居规模。月移斗转，黑风哨林，魂魄飞起，熙熙攘攘，此时就不再冷清。

四弟坟右侧不远，刚下土落户的是一位四九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跳脚抱怨，自己尸骨未寒，儿女小辈对身后遗物，“分田分地”过忙。老大和老二同室操戈，对簿公堂。老二指责老大贪污政府给父亲的十多万的死亡抚恤金，虚报丧事支出，扣下另一半，贴在自己刚买的新轿车上。老大揭发老二在父亲病重昏迷时，残忍地将老人的身体翻来转去，偷走床垫下的全部现金。此证据由老大先前安插在父亲身旁的护工提供，等等。

双方互相攻讦，丢丑显眼，死皮赖脸，贻笑大方，不以为耻，真气死人了。

革命英魂挥起愤怒的绳索，真想踏入凡间，绑起这两个逆子，投进阎王阴府的大殿上，以革命的名义审判他们：你们这样昧着良心争财夺利，对得起谁！？

四周的邻里听后都嘘唏不已：人心不古，世风歪邪，以革命的名义能震慑此辈吗？

四弟坟左侧不远，前不久，落葬的是四九年生的某国企的销售科长。他在职时公款喝酒、抽烟太多，没挨到退休，竟在饭局上猝死。安家西园后，他基本不和左邻右舍交往，独自闷闷不乐。据说他太爱自己的太太，魂魄时刻追随她左右，不愿须臾离开。

老干部自暴家丑的那出戏刚落幕，前销售科长仿佛受到什么新刺激，再也耐不住寂寞，主动凑近四弟开腔唠叨：

他感叹人世间太多的丑陋，太多的假戏假唱。

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称得上伟大的事，就是娶了个聪明而漂亮的太太。生活的温暖来自一个发射源，就是太太的多情和贤惠。奋斗的目标简单而明确，永远听命和呵护可爱的太太。然而，自己的尸体还没入殓，恩爱的魂魄还附在她心房，太太却出格地投进他人的怀抱，害得自己的魂魄夹在他们滚烫的肉体中间，差点没烤焦。

眼下上海盛行同学会，一次次旧同窗相聚，一对对老夫妻拆散。我太太就是进入同学会的迷魂阵后，唱起什么夕阳红，要轰轰烈烈地再来一次黄昏恋。唉！她忘记过去，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欲泛滥，淹没真善美，一撅黄土，或许还干净一些。

那前任科长的感叹却使四弟不免有点心惊肉跳。四弟也有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恩爱太太，守坟屈指已三年，红烛成灰，泪眼流干，她会不会另起炉灶，改嫁归新？那老干部论及财产，自己在人间的那份会不会因重病花费而大大缩水。如果太太改嫁，女儿又能留下多少，这可是死不瞑目大问题。此时，四弟顾不及与前科长多聊，弹跳升空，踩上飞云，环视整个上海。然而，哪里有自己的太太和女儿，哪里是自家的那栋别墅、花园和三辆汽车？寻遍若大上海，确确实实没有啊！高处不胜寒，蓦地，四弟被一阵黑风吹醒，自己的太太、女儿和那个家应该在美国。此去烟涛滚滚波浪阔，舟楫不坚怕翻落。还是跳下云头，在坟内休息一阵，来日再远行。

浮云终日行，游魂久将至。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四弟到底还是登上了大西洋的彼岸。

来到美利坚的领地，也得去阴间签证，幸好四弟的绿卡尚有效。人间民主党掌权，升天不久的爱德华`肯尼迪上议员也成为极乐世界的头面人物。资深大员肯尼迪因脑瘤辞世，四弟也患同样的顽疾。肯尼迪权重财大，享受美国第一流的医疗，一年多后，一命呜呼。四弟确诊即回中国，开刀后也活了一年多，时间几乎一致，平凡和伟大拉平。四弟庆幸自己明智选择，反正逃不了一死，自己可把损失降到最低点。如果留在美国治疗，自己没有保险，落土时一定得把自己的房子和车子一起陪葬。肯尼迪虽已超脱于世间的喧哗，但他留在人间的思想和精神，依然全力支持欧巴马的医疗改革。四弟高举双手赞成，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没有全民保险，是耻辱。而自己正是那旧系统的直接受害者。

四弟在西方阴府游荡徘徊，恰好碰到来美国讲学的德国访问学者马克思。他在美国可红了，受到许多一流学者的吹捧。特别在当前金融危机中，大家都求教于他。围着马克思转的还有几位东方的访问学者。马克思对他们却不怎么热情，爱理不理的，不知是什么道理。有个中国学者紧追不舍，比孔子更讲师道的马克思（因为祭孔庙，必磕头。孔夫子没拿到称为“束修”的礼品是决不下教的。而马克思的教学大门向全人类开启，不分贫富。）抱歉地对他说：我太忙了，你去找恩格斯吧。但恩格斯没来美国访问，哪去找啊！这位专门查考历史人物精准时间表的中国大师一脸茫然。四弟也看不懂，难道毕生献给人类解放事业的马克思也学会了上海人的淘浆糊？不过，他也曾听人说过：马克思和恩格斯有一定的分工。马克思潜心研究历史大课题，而恩格斯对付时间性的因景的疑难杂症。或许，马克思认为中国朋友要提的是一时性的政策问题，那是恩格斯的专长，去问他更好。

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课题太大，万花筒般的演变使人头昏目眩，患过脑瘤的四弟多呆就受不了。他赶紧离场，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上。当他辨清美国大地的东西南北中后，即刻直奔马里兰，兴匆匆地回家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令他骄傲的生前拥有的那栋别墅。改革开放后，四弟在已到日本的五弟的帮助下，去日本拼搏十年，其间还接来太太共同奋斗。而后，又在二哥的帮助下，转战美国。进关时，清点随身携带的美金，计有十五万。来美国，夫妻俩还是打苦工，尽管口袋里有点钱。实现美国梦，有两种人能兑现。一、有体力，不怕吃苦，同舟共济，拼命赚钱。二、有知识，学历能得到社会的承认，用脑子赚钱。四弟夫妇属于第一类。买下那栋房子需二十五万，六年就付清。四弟夫妇不喜欢借债付高利息。本份中国人的算盘和时尚美国人理财的观念就是不一样，所以金融危机对美国华人冲击有限。

别墅前停的车依然是太太和女儿三年前开的，车牌一样，这说明住房的主人没换。

游魂飞抵后花园，各种奇花异卉争艳，推平的绿草和整型的乔木相辉。这一块堪与当年中山公园牡丹亭前展示的花草绿地相比媲美的园景也曾是四弟的骄傲。如今谁在栽培、护理和更新？照料得比自己生前更好。一会，太太出后门，来到院子。她的脸透出亮光，身板比以前壮实，总体依然娇好。她伸出手来，不禁使四弟吓一跳。只见她的手掌背和小手臂长满了隆起的带水泡的红斑。哟！这是美国的园丁常见的感染，终年与花草打交道，不小心会被一种毒草沾上而发炎。老资格的园丁能识别而避免，但太太是新手，免不了有此遭遇。然而，如此重伤，她却不下火线。谁逼她啊，四弟满腹狐疑，心头敲鼓点。不过，他脑里也清楚：爱种花草的人不宜烦躁，眼下太太的心起码是静的，

又一会，女儿来到院里。她依然吆喝似地对妈妈说：“你该收工了。上班前，多留点时间吃饭，有益健康。昨晚我带给你的药怎么没涂上，快去擦药，否则手要烂的。”

太太应了一声，手仍没停。

“老妈！昨夜我梦见爸爸飞来美国，好像专门来找我们。”

“真的？我怎么没梦见他。”

“他先来找我，私下有话交代。”

“他生前有事从不背我，死后秉性会改吗？”

“改什么！他找我还不是为你。你不是打算回中国吗！他要求我为你在上海买房子，我当即答应。”

“这么简单，你怎样凑这笔钱？”

“四年基础本科，四年医学博士，三年见习医生，我已熬出头。为了爸爸，我又进入治癌的特别专业，薪水够付你的房子钱。”

“如果我回上海，自然多去看望你爸的坟。他不再寂寞，那你怎样？这花园谁管？”

“啊呀！谁再要你来管我吃啥饭啦，穿啥衣啦，烦不烦！这花园么，当然由我照料。爸爸不是说过，管理有生命的东西，女儿比妈妈更懂科学。尽管你在上海也是医生，但爸爸又说你这个医生起步是打赤脚的，基础不扎实。读三年的电视医科，实习一阵就有处方权，听来像神话。”

“不管怎样，是我走在前，你跟在后。”

“但别人都说，我更像爸爸。”

“你爸粗线条，你也大咧咧，哪像女孩，要学我的精细。瞧！为了回上海，我把什么事都准备妥了。风传上海政府对持绿卡的中国公民照样发放退休金，我立即回去通路子，化小钱，赚回大便宜。你爸一定在暗中发力相助，使我有了两份社保退休金，中国的和美国的。最要紧的还拿到了中国的那份健康保险，心里踏实多了。老天有眼，最终还是庇护好人的。”

“谢天谢天，还不如谢你自己。两份社保都是你付出后的应得。美国的那份健康保险，我不是也给你买了吗！”

“是啊，是啊，以后我两头走走，都有保障。”

四弟听了这一番对话，大喜过望。生怕以后女儿那份少了什么，女儿却主动为今天的妈妈回上海置产。生怕太太日久难守孤身，而太太今天做的、明天想的，始终有自己这一半。

太阳已晒到四弟的屁股，人间的光亮告诉他，快离开吧！

  阴阳两个世界，时间的计算法不尽相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阴府一日，地上换算起来又不知是几许。赶快动身回中国，不要等太太已来探坟，自己的魂魄却还留在美国。

  魂魄飞焉，归来去！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水深波浪阔，海盗如今猖獗，可要躲这点。

飞越大西洋，进入中国东海。长江入海流处，便是繁华的上海。

四弟总算进入中国的境内，徐泾西园应该更向西。一路翩翩轻飞，便来到西园上空，但四弟却不敢落下云头。

怎么坟场里全是外国人？只见意大利漂亮的维娜斯和健壮的大卫在谈恋爱，希腊战神马尔斯和为人类偷圣火的普罗米修斯在争论下一次可能的攻略，德国精灵弥非斯特和英国魔法长老为争夺金指环而各使新招。群魔乱舞，一律洋腔洋调。

这是不是徐泾西园，我可爱的家？四弟的脑子又糊涂了。

正当四弟犹豫徘徊之际，只听一声炮响，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者是一位中国老英雄。四弟定睛看分明，他不就是西园自己的老邻居――四九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吗！老英雄也一眼认出了四弟，他一时还以为四弟是站出来助阵的。他说：看不惯自己安息的家园要那么多洋和尚来念经。前几天，自己拿起当年的红樱枪，要赶走这些洋鬼子。然而，洋鬼子们不卖账，他们说，塑像是你们自己造的，碑是你们自己树的，我们生活在这里比原来的地方好，为什么要走。叫骂不行，只能动武。我一马当先，舞枪横扫敌阵。对方派出战神和我较量，大战三回合，我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谁都清楚，这是不对称的格斗。眼下我请来中国的太上老君暗中助阵，并向天兵天将的元帅李靖借来金盔金甲和火塔，我倒要最后比一比，看谁的法力源远流长。

四弟听后总算明白过来，忙上前劝阻：四海之内皆兄弟，和为贵。你对目前有些现状有看法、有意见，可以上访或找老同志转达。现在快捷的方法是直面领导发E-MAIL，让我来试试吧。我也不希望自己安息的家园装点得不伦不类，害得我从美国归来，有家不敢归。我将建议地方政府，修建中国坟场当然应有中国的人文特色。如果要以古文化的鬼神来装点场面，更应该有中国的图腾标志。譬如：华夏文化特有的道教龟蛇图腾，华仪礼式的各路神仙都很精彩。再有融入中国文化的佛教的各位罗汉也都很有个性。那还不够挑选吗！为什么要搬外国的神话塑像来供奉，他们是谁，谁又能讲出道道来。这样的搬法是文化的迷失，不仅可笑，更可悲。

老英雄听后，沉吟片刻，说：你懂现代科学，不妨一试。如果不行，我还是要请太上老君、李靖、哪吒、孙悟空等打将过去。

好！一言为定。四弟和老革命达成了临时协定，西园暂时平静。

四弟刚走近自己的家门口，左侧邻居前科长过来问候：你好一阵不在家，出远门了？四弟回答：去了一趟美国，来回相当辛苦。四弟不禁转而问：老革命和那些洋和尚大动干戈，你可知道吗？前科长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老先生，老糊涂。世事变了，看不惯就少看，他却要强出头。闹起来，打起来，天塌下来，不管我事。瞧！左上方来了个为情自杀的漂亮小妞，我过去劝劝她，或许她会对我有好感。如果你也有兴致，可以过来一起聊聊。说罢，他飘然而去。四弟看着他的背影，慨然长叹：这家伙变得太快，从用情如一，转而乘人之危，试图插足调情。或许这样的出格正是对另一个出格的反击。

四弟的脑子不适宜动得过多，他体力上也实在太累，走进门，倒下就睡着了。

                                 作者  小月2009-09-17于上海

  四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大门前送来了一些鲜丽的花卉，落款留名为三哥。三哥写道：告慰四弟，公元2010年3月23日，美国总统奥巴马用20枝彩笔签署了{保护病患与平价照顾法案}的全民医保法。这是人民的胜利，让我的生命和你的灵魂共同举杯祝贺吧！

                                    小月于美国201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