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刷手机，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了。说句不敬的话，世界文学也算一群星璀璨的圈子了，星星在天上挂得久了，自然会熄灭，陨落。隔三差五在网上见人悼念刚去世的某位“了不起的作家”甚至是“大师”也是常事儿——乃至于并不觉得比那些定期捧着蜡烛缅怀“哥哥”的事儿逼深邃在哪儿。但是还是得承认，马尔克斯不一样。马尔克斯的去世，对于今天在中国靠看字儿或写字儿吃饭的人而言，有一种割心割肉的难受。

对于马尔克斯或者说他那个时代的拉美文学取得了多么大的“艺术成就”，想必也用不着拉开架势一条儿一条儿地说，图书馆里的专著全都有，多少人指着这个吃饭呢。就记得当年上大学的时候，读到过有一学者把拉美的“现实主义”分成四大流派，魔幻、心理、结构、批判什么的。现在觉得这位老师真够矫情也真够自作多情的，硬给人分拨儿还弄得跟东邪西毒四大名捕似的，人家也得听他指挥呀。不过不管怎么说，马尔克斯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是毋庸置疑的。时至今日，中国作家如果想不画人改画鬼了，想写点儿超现实的了，多半儿还得往马尔克斯那边儿靠。多大的腕儿也不如人家腕儿大，一律傍上。

马尔克斯的厉害：在中国文坛下崽儿下得比谁都多

那么马尔克斯究竟厉害在哪里呢？文学的问题，往往最忌讳抽象，一抽象了就说什么都对但却说什么都等于没说了。我想说的，仍然是这个作家对于中国的读者，对于中国文学厉害在哪里。

马尔克斯的厉害，首先有一条就是可读性强。拿这么“低端”的标准衡量一位“大师”，好像又有点儿不尊敬了。然而我觉得，这恰恰是马尔克斯比起其他很多“大师”要强的地方，也是中国读者对他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尤其放在八九十年代的特殊环境来衡量，那时候正是洋书盛行的年代，是人人都洗净了后脖颈子往高雅里钻的年代，在大学的中文系里，没看过《尤利西斯》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言必称普鲁斯特没准儿能帮你“喇”上一姑娘。大伙儿都听说（也不知听谁说的）外国的现代主义文学太伟大了，太值得学习了，再不看就成土鳖了。可咱们中国人毕竟是听着“三言二拍”过了几百年的，俗惯了，英美意识流法国新小说字儿倒是都认识然而怎么看也看不进去怎么办啊？公共场合固然还可以满嘴跑火车地继续自欺欺人，可是私人场合也把阅读变成自虐了，这太对不起自己了吧。幸亏这时候马尔克斯来了。想象奇崛，情节迅猛，大开大合大历史，有情有性有内涵。大部分中国读者终于找到不用捏着鼻子硬看的“现代主义大师”了，说起某某主义也不是装逼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尔克斯算把一大批崇尚高雅的中国人给救了。

那么很自然，马尔克斯厉害的第二条，就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巨大——或云在中国文坛下崽儿下得比谁都多。卡夫卡都知道厉害，可是有几个人学他学出来的？意识流也有人玩儿过，弄得文学刊物一度老跟排错了版似的，后来迅速也歇了。只有这马尔克斯，风格化特强还跟咱们这第三世界国家的历史国情高度搭调，寻根也好先锋也好都能拉人家助拳。一时间模仿之辈多了去了，“多年以后”或者“多年以前”几乎成了一代中国作家的标准化开头，其中有几位模仿得比较到位、比较知道活学活用的现在俨然也是大师了。学了就是学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从人家的风格里发展出自己的风格这也是必经之路，一样是为中国文学作贡献。

“魔幻现实主义”反抗文学：天才写作的老战士

而最后还想说说马尔克斯厉害的第三条，这就是很多人所懒得说或云不愿意说的了。不过还得说。马尔克斯的文学是斗争的文学，反抗的文学，仅仅把他的“魔幻现实主义”理解为一种书斋里的技巧，一种单纯的想象力的过瘾，那才是侮辱马尔克斯。终其一生，他都在为被压迫、被欺骗、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写作，终其一生，他也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价值观和左翼立场。他的写作首先服务于本国人民，而不是为了博取西方权威学院专家的垂青。和马尔克斯站在一起的还有聂鲁达，有胡安-鲁尔夫，有奥威尔和冯内古特，再往远了说还有雨果和托尔斯泰。比起流派与艺术成就，这些作家所追求的高远的价值，也许才是文学的真正价值。

马尔克斯厉害的第一条和第二条，也许仅仅属于文学内部，属于八九十年代中国特殊的文化环境，而他厉害的第三条，对于今天的中国文学和中国现实仍然绝对有效。展现过天才写作的老战士加西亚·马尔克斯永垂不朽。

石一枫，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等。当代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