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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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说近两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梦指的是强国富民梦,那么,驱动这种梦的实际上是入侵者带给中国人的心理上的阴影,是一种所谓失败者的情结。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屡屡败于列强,元气大伤。输掉的不光是白花花的银子,大片珍贵的土地,以及破碎的主权,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曾经万邦来朝的威仪和天朝的自信。
从此以后,中国人就永远怀着重新强大起来的梦,希望国富民强,繁荣昌盛,为国际社会所接纳,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由受欺侮的情结驱动的中国梦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的“复仇”成份。在很大程度上,中国梦是一种民族梦,而且,这个做了一个多世纪的梦到现在还要继续做下去。
强国富民的梦曾经具有非常坚韧的凝聚力,使中国人面对外国侵略者时能同仇敌忾,团结一致。它也曾是不同阵营的革命者们前赴后继努力建设新中国的巨大动力。然而,对当下的中国人来说,这个梦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驱动力。原因非常简单。
首先,随着时间的推移,19世纪中叶以来列强带给中国的恶劣后果已经渐渐淡化,受欺侮的情结也不再有非常强烈的表现。强国富民梦已经改变了它原来的凝聚力。其次,中国社会的个人权利意识已然觉醒,人们追求个人利益和梦想的热情和动力要远比追求集体梦想高得多。再次,改革使中国社会已经高度分化,社会分层乃至各利益阶层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极难调和。所谓“民”已经远非一个统一体,他们之间已经鲜有共同利益。 富人富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而穷人却极其贫穷。更何况,现在由于大面积腐败现象的存在,“官”与“民”之间的对立也日趋严重。很难想像富人和穷人、官与民之间会有相同的梦。
更为重要的是,每个时代都有一个特定内容的民族梦,而上个世纪特殊时期追求的民族梦已经给中国造成了很大的悲剧。不可否认,那时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梦想之中,而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却变成了梦魇。虽然已经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改革, 到现在为止,人们还是没有完全从那种梦魇中解脱出来。一个很明显但并未得到充分议论的事实是,那个时代的所谓民族梦并不是真正的民族梦,而是某些人的梦,被说成是大家的梦、集体的梦和民族的梦。
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国家梦、民族梦固然要做,但新时代的中国梦应该主要是个人的梦。中国梦应该是所有个人的梦整合起来的梦想。事实上,没有两个人可以同时做同样的梦。胡适曾说,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人品不同的人不会做相同的梦,不同行业的人也不会做相同的梦,农民有农民的梦,企业家有企业家的梦。
个人梦想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政治梦,梦想一个合理的政治制度,希望选举可以成为真正的选举,代表成为真正代表人民的代表,而国家各种各样的制度设计都应该建立在对现代社会,尤其是后全球化时代社会的深刻认识之上。再如,经济梦,希望人们能够富强起来,每个人都走向小康,从贫穷变为富有。个人的梦想事实上是千姿百态的,没有必要要求人们做同样的梦。某一次运动会的口号好像是全世界做同一个梦。实际上是不解决问题的。当然,有些梦是更加个人化的,比如爱美的人希望用到很好的化妆品,但是不要中毒,老年人希望用的保健品不是假货,所有人都希望不要吃地沟油、毒奶粉。顺便说一句,如果这些都成为了梦想,那就说明人生可能早就是恶梦了。
每一个个人都有无数的梦想,没有梦的生活会索然无味,但这种梦又因为我们的精神世界和所受教育的不同而迥然不同。梦是自然的产物,而非有目的的计划。梦想就是希望的浪漫而强烈的表达。健康的心灵可能会产生健康的梦,病态的心灵可能会产生病态的梦。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恰恰相反。
马丁•路德•金当年的梦想就表达了自己的希望,希望人们可以和平相处,能够得到平等的对待,能够破除各种形式的种族歧视。这种情怀倒与孔子当年的“大道之行”有点相像。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是两千年前中国人的梦想,这个梦到现在并未彻底实现,可能是因为它过于理想化了吧。
马丁•路德•金和孔子的梦是“大梦”,普通人的梦想总是跟自己的经历相关的。我有一次在去香港机场的路上和出租车司机聊了一会。原来他是老三届的,20多年前偷渡到香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日子过得还不错。他说当年偷渡三次被抓,但铁了心要投奔香港。他让我猜他当时有什么梦想。我说想自由啊。他说当时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把电影看个够,另一个是把面包吃个够。他的梦想后来终于成真了。
还有,我插队做知青的时候有一个中年农民说:人一辈子要是能使上一头好牛就好了。他的梦想是用一头好牲口耕地。那时候除去大家数目相同的自留地外,土地都是集体的,个人没有更多的拥有权,要是有的话,他也许会再梦想有许多土地。他的身份地位和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的梦想。
理想的状态是通过个人梦想的追求,人的心性、智性、灵性都能得到充分的发展,从而使人既具有理性的判断和决策能力,又具有丰富的感情,同时兼具广泛的悲悯情怀,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中国梦就是由这样具体的、建立在个性化基础上的无数个个人的梦所组成的,改变现存的不利于这些梦想实现的条件,打造一个有助于美梦成真的好环境,当个人梦都变成现实的时候,中国梦的实现也就不远了。
(本文作者於兴中现为美国康奈尔大学法学院Anthony W. and Lulu C. Wang中国法讲座教授。兰州大学文学学士,哈佛大学法学硕士、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理论、法哲学、中国法律及历史。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华尔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