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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9专栏 特朗普的世界观是对全球的威胁

已有 691 次阅读2017-2-10 05:56 | 世界观 分享到微信

特朗普“美国优先”主张的最核心部分是在19世纪大行其道的国家主义、狭隘民族主义、原始重商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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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2017年2月9日 07:35 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寿慧生 为FT中文网撰稿

特朗普的世界观“尚未形成”吗?

过去一年多来,人们对特朗普的最大误判是相信他是一个不靠谱但务实的商人——他缺乏外交经验和明确的外交政策,但也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取向和外交立场,因此会用一种实用主义的方式来为世界政治和经济带来新的机遇。在1月初的一次访谈中,基辛格认为特朗普的世界观尚未形成,意味着他需要时间学习和了解外交事务而逐渐能够和现有的机制相融合。

1月20日之后的短短几天时间,特朗普就已经用一系列总统命令向世界显示,他言出必行,执意推行他的竞选承诺,不打折扣。最说明问题的是他重新主张使用水刑逼供,而此前传言他听从国防部长提名人马蒂斯的劝说已经放弃此念头,曾让很多人相信他并不固执,而是有学习能力和灵活性。

这并不是说特朗普真的能够完全成功实现他的想法。目前为止,他完全依赖总统行政命令来实现他的竞选诺言,尚未提出任何法律来试探国会的忠诚。但至少,共和党人在美墨边境筑墙和限制中东移民两大问题上的态度反转已经显示出他们无意冒犯特朗普。如一位共和党议员在被质问为何食言时所坦承:“11月8日改变了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所有发生的事情表明,特朗普并非如很多人此前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善于用极端言语作秀的投机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个判断并没有错。但“投机主义者”和“作秀”这些标签容易让人忽视或低估他的行为背后根深蒂固的世界观、以及这些世界观可能带来的危险。

特朗普的19世纪世界观

早在2016年初,几份新闻报告已经明确地指出,反观他从1980年代末以来的言论,特朗普的世界观其实极为清晰,而且30年来几乎一以贯之。他的“美国优先”原则基于三个方面。首先是对美国盟友的愤怒。他长久以来反对美国承担国际责任,抱怨盟友占尽美国便宜,而美国从中一无所获。其次是对国际自由贸易体系的不满。他声称不反对贸易,但他一直是坚定的重商主义者,对所有美国签署的贸易协定都持反对意见,认为美国在战后多边自由贸易体系中吃亏。他拥护贸易保护主义,对保护主义可能引起的贸易战不屑一顾。再次,他对自由民主价值几乎没有任何好感,相反,他崇尚强人政治,对普京的强权政治极为推崇,对普京打压媒体、入侵克里米亚等各种行为视若无睹。而所有这些观点的基础是对国家间共同利益的否定和对美国维护战后全球秩序的国际责任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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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批评认为特朗普的就职演说是在重复他的竞选言论,了无新意,也缺乏政策细节。这些批评却没有意识到,他的演讲辞与他过去三十多年间的观点一脉相承,是他长期以来的世界观的一次重要总结,是他的政治宣言和未来行动纲领。换句话说,决策者们最值得重视的是指导他们决策的世界观而非政策本身。

如果特朗普的这些观点只是代表他的怪异个性和浅薄无知,我们也许可以把他的上台视为一个历史偶然而祈祷一切能终究过去。即便如此,他的个性和他的世界观的相互影响完全有可能将他推到一种危险的位置。在9·11事件发生前,没有人会相信毫无外交经验和兴趣的小布什会成为战争总统。权力本身足可以改变人的认知和行为,何况是发生在特朗普这个对权力有着强烈嗜好的人身上。除此以外,真正令人担心的是,特朗普的这些世界观并非是美国外交传统中的异类。相反,这些观点长久以来被深藏在美国人的潜意识中而没有机会得到展现。

回顾历史,特朗普的各种政治口号几乎没有一个是原创,大部分可以在1980年代-1990年代的美国政治讨论中找到原型,而那时候正是特朗普的政治观点开始形成的时期。“让美国重新伟大”是里根在1980年代初的竞选口号。在美墨边境筑墙的想法来自于1990年代初的共和党候选人布坎南,当时被称为“布坎南之墙”。而“美国优先”也是布坎南的竞选口号。再往前推,早在1940年代初,游说集团“美国优先委员会”(America First Committee)一度左右美国政府对介入二战的态度。而在共和党内部,保守派领袖罗伯特·塔夫特(Robert Taft)强烈反对美国对英国的战时援助,并在战后反对杜鲁门的贸易开放政策。尽管他自己是反共人士,塔夫特却反对针对前苏联的遏制政策,认为美国在西欧并不存在国家利益。同时他也反对北约的建立。尽管塔夫特之后很少有重量级的美国政治家对美国的盟国政策给出详尽而全面的抨击,特朗普的狭隘民族主义和孤立主义世界观在塔夫特之后却从未断绝。布坎南在1990年代初竞选中的极端排外主义观念显然对特朗普有深刻影响。

换句话说,特朗普是自战后以来被逐渐边缘化但从未消失的“另一个美国”的继承人,在今天这样一个独特的历史时期重新回归到美国主流政治中并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是当代的“保守主义”或者是冷战时期的“法西斯主义”等标签都不能准确地描述他的世界观,因为他的 “美国优先”主张的最核心部分是在19世纪大行其道的国家主义、狭隘民族主义、原始重商主义。

由此而言,希望特朗普上台后重新拥抱国际主义外交政策,让美国继续承担全球秩序的责任,这种想法显然无视历史,而1月20日之后的现实已经将这种幻想彻底打碎。人们当然有理由寄希望于美国的制衡机制和国际社会的压力能够将特朗普的行为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但是美国民众愿意把权力交给一个明确宣称要破除美国领导的世界秩序的人,仅仅这一事实就足以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巨大的不安和随之而来的各种躁动已经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不论是美国盟友还是对手都在紧张地准备着各自的应对。

简单地说,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意味着长达70年的战后世界秩序正在接近终结,意味着美国人自杜鲁门以来坚信的一个世界观正在被摒弃——和平繁荣的世界是美国繁荣强盛的基础。这个历史性转折对任何一个对国际秩序有着善意期盼的政府都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孤立主义将美国退回到“正常国家”

很多支持特朗普的人曾在竞选期间认为,回归孤立的美国无意再干涉国际事务,因此会更为热爱和平。这是极为天真而又危险的一种思维。19世纪的美国远比二战后的美国更热衷于战争,也更热衷于为本国的经济利益而诉诸于战争。相比之下,二战以来的美国从未因为自己的本土受到威胁或因为贸易摩擦而参与到任何一场战争当中。用美国学者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的话来说,美国在战后参与的几乎所有战争都是“非必选的战争”,都是为了防卫别的国家或维护全球秩序的一些原则。美国在欧洲和亚洲驻军长达70年,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直接攻击,而是为了保护盟友。卡根认为,这是有违传统国际关系常理的一种现象——从来没有哪个国家为了如此微薄的显性回报,承担起种种看起来和自己极为遥远的责任。这当然也是特朗普无法理解和容忍的行为。

从卡根的角度来讲,原因很简单:美国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孤立主义,将自我隔绝于世界之外。长期以来,美国像所有其他国家一样,奉行的是国家唯我主义——以狭隘的方式定义美国利益(例如贸易赤字),同时避免承担国际责任,但当这种狭隘的国家利益受到侵犯时会毫不犹豫地诉诸于战争。换句话说,孤立主义时代的美国是一个“正常国家”,曾像所有传统国家在过去漫长的人类发展史当中那样思维和行事。

但20世纪上半叶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和二战后的重建改变了美国对自身利益与国际秩序之间关系的认知,促使美国放弃了19世纪的重商主义,选择了卡根所说的“非正常外交政策”,通过保护盟友来维护开放的国际经济秩序。而在19世纪,这个盟主角色曾由大英帝国扮演,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则是当时一个并不特别友善的重商主义者(尽管与当时的德国相比要温和得多)。

20世纪初期,当周围的世界崩塌时,美国拒绝承担全球责任,独享自己的繁荣。今天,特朗普和他代表的美国人希望把美国拉回到的那个世界,拉回到“正常”的外交政策模式中,相信美国可以在一个岌岌可危的世界中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会付出代价。

无论历史证明这种认识多么荒唐,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不可避免地将会把其他国家推回到“正常”的传统国际关系范式当中,刺激国家主义和地缘政治的回归,让国际法、国际组织和各类国际制约机制被弃之一旁。贸易保护主义、资本的“再国有化”(renationalization)、民族主义、军备竞赛等等已经开始在激化某些区域冲突。不论与美国是敌是有友,很少国家能在这个逆流中获利而不付出代价。对中国来说,除了日渐脆弱的全球经济体系和各种激进主义带来的威胁外,另一个明显后果是特朗普上台后带来的中美俄三角关系和东亚各国关系的变化对中国未来的国际地位和战略安全格局产生的直接影响,将改变中国过去几十年来的发展路径。更明确地说,中国过去多年来和平发展的战略机遇期即将消失。

衰落的美国将是一个危险的美国

最危险的因素最终来自美国这个超级大国。“美国优先”的孤立主义原则虽然让美国明确放弃国际责任,但并未让美国放弃利益。相反,在世界重返丛林后,孤立的美国会对自己的利益更为看重,对他国的利益也更为敏感。虽然已经没有力量统领全球,今天的美国仍有足够能力造成破坏,实施打击报复。如一个受伤的野兽,一个失去自信而放弃责任的帝国会越来越促狭乖戾,越倾向于用蛮力来解决争端,甚至只是为了发泄不满,或挽回颜面。

特朗普在任何一个角度和层面都是这种狭隘个性的经典写照,这在他的过去几十年的行为言语和他最近的就职演说和决策中表露无疑。特朗普也许是这个衰落帝国的产物,也许是这个帝国衰落的催化剂,或者二者兼具。无论如何,他的上台只会让这种危险倾向更为突出。用英国经济学家马丁·沃尔夫的话说,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原则正在将美国变成一个流氓国家,用经济战欺凌令他不满的任何国家。其结果是摧毁掉美国一手缔造的国际体系,让世界崩塌为一种各方都不讲规则的贸易政策。

长久以来,人们习惯于讨论“修昔底德陷阱”或者“金德伯格陷阱”,把目光聚焦在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之间的矛盾,却很少意识到,终究,决定国际秩序的最重要主体在于守成大国,在于这个大国在相对衰落的时期能否用坦诚平和的态度去面对日益多元化的国际权力分配格局和自身力量的局限性,在不造成破坏的前提下积极承担能够承担的责任,引导其他国家共同维护二战以来人类社会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国际秩序和各种制度安排。没有人会反对美国把自己国家的利益放在首位——她事实上一直如此。但特朗普的零和思维显然远远超出过去很长时期以来美国所遵循的底线。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世界需要的不是一个强大而“孤立”的美国,而是一个强大而“自律”(self-constrained)的美国。这是二战以来国际社会实现和平繁荣的关键,也是美国迥异于以往帝国,能以规则而非仅靠武力来维护国际秩序的关键。不幸的是,特朗普先生似乎缺乏理解这个道理的大智慧,而世界也只能准备好应对他将带来的破坏。

(注:作者是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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