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与行路，相辅相成。如今许多人中国人去日本旅游，日本的东京与大阪相当于中国的北京与上海，因此，这两座城市也基本上是旅游者的首选，而东京的皇宫以及广场、大阪的大阪城，又是这两座城市中的“重中之重”，许多游客会去那里观光并且摄影留念，但是，许多人对这两座“城”的认识也就仅仅停留在图片化的照片里，并未为对围绕“城”发生的历史故事，故事背后的深层原因刨根问底。我们通常认为，建筑是固化的符号，大和族的惯性思维积淀在作为符号的“城”中，只有将最初“修建城”以及后来“攻破城”的历史积淀扒开来看并进一步深入思考，那才会真正对“何谓日本，何谓日本人”产生新认识。

1615年5月8日，也就是400年前的这一天，大阪城中的主人--丰臣秀赖（1593-1615）和他的母亲淀夫人（1567-1615），在这里剖腹自杀身亡。1615年4月，居住在江户城中的73岁老人德川家康（1542-1616）率领15万大军来到大阪，他的军队在前一天攻陷了大阪城并放火将其烧毁。如今看到的大阪城是二战前重建的。

大阪城由日本著名武将丰臣秀吉（1536-1598、8、18）所建，他入侵朝鲜（1592、1596）失败后，退兵返回日本。1598年他生病倒下，此后就再也没能起来。临死前他将自己的诸亲信叫到病榻之侧，千叮咛万叮嘱地拜托他们：儿子秀赖就托付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扶持他。当时秀赖年仅5岁。“托孤”一幕的开始与中国的“刘备托孤”相似，但在日本，落幕却是上面所说的悲惨结果。

1600年，秀吉死后刚过2年，身为秀吉“家老”（相当于大总管）的德川家康，率领“东军”，与“西军”之间爆发了争夺天下的“关原之战”。秀吉之后的领导体制是“集体辅助”秀赖，不存在任何要用战争解决问题的理由，而破坏这种体制并一定要通过战争手段解决本身，就将德川家康的野心暴露无遗。秀吉因两度率兵入侵朝鲜，忠于他的军队已经极度虚弱，但家康因没有派兵而保留了精兵强将。家康要利用上述体制尚未完全稳固，秀吉的军队战斗力尚未恢复之前抢先下手。家康擅长的战术之一，就是收买对方阵营中的意志不坚定者，先“利诱”，“利诱”不成就造谣散布假消息，挑起敌对阵营内部相互不信任、猜疑，进而无法团结一心。

家康看到收买“西军”的石田三成无望，就造谣称石田三成有野心，想问鼎丰臣秀吉的天下。同时收买石田三成一方的大名毛利辉元，要求他在战斗爆发后袖手旁观。老奸巨滑的德川家康，答应的事，非但事后不兑现，反而利用自己战后更加强大的地位，进而削减曾出卖“石田”、支持并帮助家康获胜的毛利辉元的领地。毛利家族原本是西日本的强藩，关原之战后被赶到山口县，也就是后来的长州藩。该藩痛恨德川家260年，终于在江户幕府末期，他们举兵将德川家幕府推翻，报了早年之仇。

“关原之战”以德川家康领导的“东军”一方的胜利告终。1603年，家康被天皇授予“征夷大将军”的官位，他在自己居住的江户城中设立“幕府”，从此开启了德川家族世袭统治的“江户幕府”时代，如今东京的皇宫就是以前的部分江户城。此后全国的大名向家康称臣，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居住在大阪城中的丰臣秀赖。秀赖这一年10岁，家康将自己的孙女、秀忠的女儿千姬嫁给秀赖。在外人看来，家康家族与丰臣家族之间的联盟，好似江户城、大阪城一般牢不可破，高不可攀。家康本人早年娶了丰臣秀吉的妹妹旭姬为妻，他同时还是丰臣家的大管家，他的孙女千姬再与丰臣秀吉的独苗秀赖结婚，从亲疏、忠臣关系等角度而言，无人能出其右。两年后的1605年，家康宣布隐退，他把“将军”位让给了二儿子秀忠，他通过实际行动向所有人宣示，今后将军位子只能在德川家族中传承。

此后一段时间，江户城与大阪城；德川家康与丰臣秀赖，一个在关东，还有一个在关西，两者相互平安无事。突然有一天，居住在江户城中的德川家康开始“关心”居住在关西的、大阪城中的秀赖母子俩。

1611年3月，德川家康前往京都，入住属于将军行宫的二条城内，他遣人叫秀赖来二条城见他，当时他69岁，秀赖19岁。在主从关系森严的日本，家康属于丰臣秀吉家的“家臣”，秀赖应召赴约本身，说明家康已在秀赖之“上”。秀赖将在一年后迎来“成人礼”，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家康“接见”秀赖，说明家康要亲眼看看秀赖究竟长成了什么样，未来会怎样。根据史书记载，在这次会见结束后，家康对秀赖的评价是“一表人才”。

丰臣秀吉当年的最后官阶是“关白”，通常这个官职都属于贵族，地位在武士的将军之上。秀赖“出类拔萃”并即将接班掌权，这对德川家幕府来说是个威胁。此前，已有许多传闻钻进了家康的耳朵。秀赖出天花，有许多大名亲自前往探视、慰问。还有地方大名对秀赖表忠，他们在自己修建的“城”中专门为秀赖修建了属于他的房间。这次秀赖来见家康，熊本藩主加藤清正就一直护侍左右，或许家康这时就有对秀赖下手的念头，只因加藤在一旁“虎视眈眈”而没有机会下手。总之，在家康看来，一旦时机成熟，秀赖就会成为一面旗帜，反对德川幕府的人马就会在大旗下聚集，似当年源赖朝推翻平清盛。据说自这次会见之后，家康开始每天一有空就书写“南无阿弥陀佛”。

三个月后，加藤清正（1562-1611、6）去世，其他几个对秀赖表忠的强大大名也相继去世，一切貌似命中注定，家康此后开始对秀赖找茬挑刺。丰臣秀吉当年在京都修建了方广寺（1589年完工），为了消耗秀赖的金钱，家康建议秀赖母子拿钱重新修缮方广寺，还为该寺特地铸造了一口新的大钟。钟上铸的祝词中有“国家安康，君臣丰乐”的字句。对此家康称，“国家安康”将“家康”肢解，是对自己的诅咒，秀赖母子惊愕，赶忙向家康“道歉”。

作为对秀赖母子“赔不是”的回应，家康向秀赖母子提出三点要求：

一、必须对自己称臣。

二、秀赖的母亲淀夫人必须从大阪城搬出，到江户居住。

三、秀赖必须搬离大阪城，去家康指定的地方居住。

显然，上述要求与家康提出的、方广寺中的“用字诅咒”毫无关联，即便家康针对上述刻字不满，他也完全有可能找到无数个补救的方法，但家康提出的要求，却是完全不相干并远超出“用字错误”的蛮横要求，他实际上是要秀赖彻底臣服于自己。这样的“和睦”要求被秀赖母子断然拒绝。

家康以秀赖不愿“和睦”为由，发兵进攻。1614年11月，家康率领20万大军，从江户赶到大阪，开始对大阪城发起攻击。大阪城外修建了长达8公里的护城河，家康选择在冬天开战，或许是为了等护城河结冰，便于家康的军队跨过护城河作战，但这次“大阪冬季战役”进展得极不顺利，久攻不下，12月已进入寒冬，可家康的军队仍在护城河外无法前进。此时家康已是72岁的老人，每天为作战操心令他身心极度疲惫，此外，20万大军的吃、喝、住等都很成问题，家康最怕自己军队军心涣散，进而失去战斗力。明明是家康打不下去了，但家康再次高调提出“和睦”，派人将“和谈条件书”送进大阪城。

新“和睦”条件为：

一、淀夫人去江户居住。

二、秀赖从大阪城搬出。

三、填埋掉大阪城的护城河。

四，将所有浪人遣散。

看到“和议书”之后，秀赖母子再次坚决拒绝。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根本没有战败，没理由接受这样表面说“和”，其实是要达到“战”无法达到目的的“和议书”。

看到“和谈”失败，德川家康再次使用“老套路”，收买为秀赖卖力打仗的武将真田幸村（1567-1616），允诺只要他背叛秀赖，投入自己门下，就赏赐他50万石的领地。收买失败后，家康转向造谣，散布真田已被家康收买的假消息。家康还收买人带路，绕道大阪城背后，从河道的最浅处涉水过河，将大炮架在距离大阪城最近的地点。家康同时还对孤儿寡母发动“心理战”。淀夫人是浅井长政（1545-1573）的女儿，她6岁时自家的“城”被攻破，她对残酷战争有心理阴影。家康对自己的军队下令，每天晚上高喊口号，让淀夫人夜不成眠。白天则动用大炮，轰击淀夫人居住的大阪城天守阁。家康选用的大炮，射程远，但威力并不大，突然有一天一发炮弹击中淀夫人的房间，还炸死了她身边的几个侍女。淀夫人惊慌，遂同意与家康和谈，但秀赖一方只接受了第三、第四条。

“和约”签署后，家康的军队立刻开始行动，迅速将长达8公里的护城河填平。家康亲临现场视察，指示必须填埋到三岁的孩子都可以爬上爬下的程度，此后他返回江户。

按照约定，表示和平之“诚意”，是只将最外围的8公里护城河填平，可家康的军队，不但填平了最外面的护城河，还进一步将河边的第三道围墙拆除，再将里面的护城河填平，并拆第二道围墙。秀赖认为这样违反了约定，再召集遣散的浪人回来，将填埋掉的地方重新挖开，家康此时倒打一耙，称秀赖“不守约”。

家康再提要求：

一、遣散浪人。

二、秀赖必须搬离大阪城。

秀赖拒绝。

次年的1615年4月，天气刚开始适合作战，家康就再率15万大军，发动“大阪夏季战役”。5月6日，家康身着休闲服前往大阪，给军人只准备了三天的口粮，他认为大阪城已是“裸城”，可轻取。

5月7日下午大阪城被攻破，攻城部队接着放火。就在家康“静候佳音”之时，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孙女千姬。千姬告诉家康，淀夫人及秀赖还活着，现在正躲藏在“城”中的一座坚实的仓库中，她请求爷爷放过自己的婆婆、丈夫、儿子。家康听完之后陷入沉思。秀吉在世时，家康曾写过血书，对天地神灵发过誓。自己跟秀吉家又是多重的亲戚关系，秀赖的母亲淀夫人是织田信长的外甥女，家康最初就跟随信长联手打天下，如今秀赖母子已成“孤儿寡母”，无论从自己的誓言、信誉来说，还是对秀吉一家的恩情与忠诚，再有家康每天念佛经、写佛经，所有这一切都让他可以“宽恕”秀赖母子。家康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沉思良久之后突然发话：我已经是73岁的老人，若有天罚，那就让天来惩罚我吧。

5月8日早晨，家康下令在仓库外开枪，迫使躲在仓库内的秀赖与母亲淀夫人自杀。

此后，家康连逃亡在京都的、秀赖的8岁儿子国松（据说不是千姬所生）也不放过，下令将其斩首，同时命令孙女千姬出家。

家康接着再干两件大事。一、要求天皇改年号，改为“元和”年，意为“元和偃武”。此年是“和平”之肇始，从此之后再不要战争。二、他下令颁布了由十三条构成的《武家诸法度》，其中严令禁止大名重修坚固的“城”；要求大名的子女之间通婚必须通报，还有必须随时报告其他大名是否有谋反迹象等。

家康最大的心病终于去除了，此后他更加专注书写“南无阿弥陀佛”，据说最多的一天写了两千遍，他于1616年去世，到他死时为止，他一共写下了六万字。

日本人很现实，注重“看结果”。从胜败的角度而言，不择手段获得的胜利，再肮脏也同样是胜利。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德川家康阴险、毒辣，但没有人同情秀赖母子，顶多说他们时运不济，警惕性不高，遇到了德川家康这样一个天下第一恶人。

日本有句著名的成语：“看见人你就要想着他是盗贼”，“看见人你就要想着他是鬼”，意译就是“对任何人都要保持高度警惕”。

如今樱花环绕并平和的江户城、大阪城固然是日本一大靓景，但缺少了德川家康与淀夫人、秀赖之间的血泪故事，“城”就只是一个“空壳”。“看见人就要警惕他是德川家康”，只要你回忆一下日本自明治一新后所有对中国之日本人，你就能想明白原来是德川家康在对李鸿章、对孙中山、对段祺瑞、汪精卫、蒋介石等。去看了江户城、大阪城之后，还要知道在利益面前的德川家康才能了解日本。

发表于2015年5月8日，为纪念莫斯科红场阅兵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