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周刊 记者 闫小青 北京报道

     早上起床，打开卧室的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梁杰似乎能感觉到客厅里那些未经净化的空气向自己冲过来，把自己包围。

     窗外，今天又看不见北京的西山。梁杰皱起眉头把卧室里的两台空气净化器开到最大档位，俯下身子把鼻子凑到空气净化器的出风口上，吸了一大口气后满意地吐出来。

     “真想插根管子，这可是PM2.5为0的空气啊。”只有空气干净的时候，梁杰才觉得嗓子不那么难受。

     如果不是去年开始咽喉炎越来越严重，咳嗽出的痰里夹带血丝，梁杰根本不会想到需要重视自己呼吸的是什么样的空气。

     十五年前，梁杰从江西老家来北京，刚来没多久咽喉炎就复发了，连续咳嗽了几个月。梁杰到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看病，大夫在他喉咙上打了消炎针，告诉他，“没办法，你就是对北京的空气敏感，适应了就会没事儿的。”

     这位大夫见过很多对空气敏感的病人，他们一来北京就犯咽喉炎、哮喘病。

     刚刚27岁的梁杰并不在意大夫的说法，人人都得喘的空气怎么会单独让他病得这么严重？有一次，梁杰到阜成门去办事儿，看到两个外国女孩儿带着类似防毒面具的口罩走在大街上，他心想：至于嘛，我们每个人还不都是在喘气。

     适应了一段时间，梁杰的咽喉炎真的好转了。

     梁杰觉得自己适应了北京，博士毕业后，梁杰留校任教。直到2008年，他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每天骑自行车去办公室。他也慢慢适应了咽喉炎每年春天的到来。唯独有一年春天梁杰去了海南，咽喉炎一下子就好了。

     去年四月份，北京连续一段时间雾霾天，梁杰的顽疾又发作了，可是这次拖拖拉拉到了秋天，病情越来越严重。

     一天早上，梁杰又像往常一样起床第一件事去洗手间把一个晚上喉咙里的痰清出来。一口浓痰吐出，夹带着血丝。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梁杰吐出的痰里都带着血丝，他很担心咽喉炎是不是转了其他的病症。

     梁杰赶紧到医院检查了一通，拍胸片、做电子鼻咽镜、照CT，他最怕自己是癌症或者肿瘤。大夫举着胸片问梁杰，“你抽了多少烟啊？看看你的肺，纤维粗化已经这么严重了。”

     “我从不抽烟的。”

     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梁杰松了一口气，没有致命的疾病，仅仅是严重的咽喉炎。

     梁杰不抽烟，也很少到人多的场合去，只要学校没课，他多数时间待在家里写作，可是看着自己的胸片，纤维粗化程度和常年吸烟的人竟然一样。梁杰想起了15年前医生的话，他笃信了让胸部充满纤维的就是北京的空气。“要是真有什么事儿怎么办？我的儿子才一岁多。空气带给我们这么大的不安定。”

     “既然空气不好，我们就得自救多福。”梁杰从医院开了一盒医用口罩，他开始每天戴口罩出门。有朋友推荐他说看中医更有效，他又喝了一个多月的汤药。

     但是病情丝毫没见好转。

     一天，梁杰看到微博好友晒家里的空气净化器，说治好了自己的鼻炎。他心想反正自己看病吃药也已经花了几千块，还不如买个净化器试一试。

     跟网友一讨论，梁杰的口罩也升级了。从最初的医用口罩进化到N95、N99（美国标准，过滤PM2.5的百分比）。

     去年十月份，梁杰花了两千多元买了一台美国产空气净化器。这个牌子是妻子挑了很久才决定的，因为她发现美国很多医院都在用这个牌子的净化器，应该不会骗人。

     货到当天，梁杰把这台看起来有点笨重的大家伙推进了卧室。关好房门，打开净化器开关，机器开始发出交流电的声音。

     那天晚上，梁杰翻来覆去很久才在噪声中睡去。睡着前他还在想，妻子本来就不太赞成他买净化器，这个有噪音污染的家伙可能不会被妻子接受了。

     第二天早上，梁杰醒来竟然没有觉得嗓子不舒服，痰也很少。妻子终于认可，“看来这家伙真的有用”。

     之后，梁杰根据室内面积又在家里添置了两台净化器，给车里也配了一个车载净化器。妻子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添置了一台。

     跟网上的净化器发烧友交流经验成了梁杰的乐趣。他曾经现身说法，帮助一个网友说服家人，在居住的别墅里装上七台空气净化器。

     净化器买完了，梁杰便多了一项工作，定期给净化器做清洁。带上N99的口罩，第一次拆开净化器，让梁杰吓了一跳，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肺里为什么纤维化那么严重——第一层滤网，如他想象，沾满了毛发；第二层甲醛过滤网，一抖，掉下的尘土落了一地；第三层活性炭除臭网，他没敢去嗅下到底是什么味道；第四层，是专门对付PM2.5的HEPA过滤网，梁杰震惊了，原本一张雪白的绒质板子已经变成纯黑色。因为PM2.5吸附上就无法清洁，这层滤网是每两个月就要更换一次的。

     看着变黑的滤网，梁杰感觉看到了自己的肺。

     过年回妻子老家时，梁杰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岳父岳母家买一台净化器。自己的孩子一直寄养在外公外婆家里。虽然老人骂他浪费钱，但梁杰还是坚持，“我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受空气污染毒害”。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梁杰就为了换得一室干净的空气。

     可出门去，该怎么办呢？梁杰看了一眼Ipad上空气污染指数应用程序里的美国使馆PM2.5数据，浓度522，“这是一级戒备”。

     梁杰对着镜子戴好了3M9332（相当于N99）口罩，看不见了半张脸，鼻子的地方还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呼吸阀。乘电梯下楼时，人们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梁杰的脸上。

     到学校进教室前，梁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戴着口罩进，他的脑子里飞转可能的情景。

     有一次，梁杰晚上去清华找朋友，清华校园内“毒气”弥漫。朋友小方和他同行，见到梁杰戴着怪异的口罩，小方深深吸了一气：“你太惜命了，还戴口罩。”

     去年四月份，他去人民文学出版社谈出书的事情时，遇见一个戴口罩的女编辑。女编辑担心空气污染所以一直戴口罩出门，但是她从来也不敢告诉别人是什么原因，就是因为怕别人嘲笑。她只能撒谎，夏天说自己花粉过敏，冬天说风太大了鼻子敏感。

     梁杰已经习惯了被朋友挖苦活得太娇贵，就好像十五年前梁杰也在心里暗暗对阜成门遇到的那两个美国女孩说的话一样。

     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呢？梁杰希望自己能干件痛快的事情，在口罩上写上“空气污染”四个字，告诉所有人自己为什么戴口罩。

     在微博上，梁杰只要说北京空气不好，就会有人跑来骂梁杰是“汉奸”，“有空气好的地方，你滚到国外去吧，太平洋又没加盖子。”

     还有人给学校写信要求给梁杰处分。学校找梁杰了解了情况要他今后注意言行，不得已梁杰改掉了新浪加V认证的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

     梁杰在学院里带研究生，上课都是小班，学生不多。

     梁杰走进了教室，同学们一下安静了。摘下口罩，他说，“空气污染太严重，我就戴了口罩过来”。

     梁杰想告诉学生，戴口罩是对空气污染的抗争，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上街才能推动决策者的重视。

     还没等他开口，就有一位学生说，“老师，我们也想戴口罩出门。但是二十多块钱一个的口罩太贵了，不是所有人都花得起这个钱。”

     梁杰其实并不算有钱人，夫妻俩现在住的房子是学校集体购买的两限房。今年年初，买空气净化器前，他和老婆权衡好久，很大原因也是钱的问题。

     而在网上，梁杰看到的空气净化器最贵的要二十多万一台，是新鲜空气经过过滤后输入室内的那一种。

     “有钱有权的人才有好的空气，老百姓呼吸什么就没人管了。”餐桌上，梁杰和朋友们每每提到北京的空气都要忿忿不平好久。

     梁杰举起杯子，“你们嘲笑去吧，我一定要把孩子送去国外，能留下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