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导演贾樟柯：关注社会边缘人

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曾因《三峡好人》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一举拿下金狮大奖，一举成名。近日，应亚洲协会的邀请，贾樟柯来到纽约，向纽约观众袒露了心声。他说他的电影要关注中国社会的边缘人。这一大群人在所谓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被牺牲掉了。

1970年，贾樟柯生於中国山西汾阳。1991到1993年，他考了三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他组织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开始拍摄《小山回家》，这个片子得了香港映射节的大奖。此后拍摄的片子《小武》得了8个奖，进入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贾樟柯成名。

之后贾樟柯又拍摄了《任逍遥》、《世界》两部剧情片。2006年，他拍摄的故事片《三峡好人》，结果该片在当年威尼斯电影节上一举拿下金狮大奖。

一直在坚持走独立制片道路的贾樟柯，就是希望能够尽量不受拘束的拍出自己想要的电影。用纪实的手法，电影的语汇，来表达一个真实的看法和真实的社会。他说过：电影是他追求自由的一扇门。但他也很无奈的表示：中国的电影不习惯讲述真实的生活，最起码我的电影他们（中国人）不习惯。

贾樟柯上周来到纽约，在亚洲协会举办的中国电影过去现在与未来系列展上，与观众座谈。座谈会上放映了法国导演德米安.奴里跟随贾樟柯回到山西汾阳他的家乡的纪录片，名字叫：小贾回家。（Xiao Jia Going Home）

以下是放映影片之后，主持人对贾的采访内容。

l        空间的选择

问题1：地点的选择在你的电影中起到很好的烘托作用， 如“三峡好人”、“小武”里面的卡拉OK厅。请谈一谈你对电影场景和空间这方面的考虑。

贾樟柯：拍电影的时候，选择空间对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 即使在我非常 熟悉的地方，比如我的老家汾阳， 我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几年。在那儿拍电影，剧本 写好之后，我会很认真、很仔细的寻找我需要的空间。 这个工作结束之后，我还会 从新修改剧本，因为那些从新发现的、想到、看到的空间。对我来说，空间有所有 人活动的痕迹，空间的气氛和人的命运结合到一起才可能产生一个完整的气氛。这 也是中国传统的美学方法，就是情景交融。景就是非常重要。

我对公共的空间非常感兴趣，比如说汽车站啊、火车站啊、卡拉OK， 这些陌生的人 交汇的地方。在这些地方我们能够寻找和等待到那些具有诗意的时刻。虽然可能对 往来的人不是很了解，但是，这个空间提供了一个我们和陌生人相会的一个可能性。 能看到他特别的一种精神状态。比如我很喜欢拍卡拉OK。比如看到一个男人在深夜 里，一个人在唱歌，你会感觉到他的孤独，感觉到他生活背后的孤独感。看到这样 一个人在深夜里一直为自己唱歌，他的生活已经清晰了。我总是希望能从公共空间 里面寻找到日常里面的那种诗意。

l        艺术应该关心弱势的人

问题2：你的电影体现了在中国社会的改变中被边缘化的人。你如何在感情上 和他们联系在一起，这样微妙却这样精准？

贾樟柯：首先是一个情感上的认同。我在童年少年时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就是 中国那种平房，一个院子里有八、九户人家，都是城市的平民，有工人，有农民， 由小商贩，都是那些所谓没有权力的人。 我自己在那个环境里面成长起来，很自然 我非常认同、熟悉这样的人群，也关心这样的人群。 对我来说，我不是出於一种观 察来拍电影，而是讲我自己。很不一样的一种状态吧。

贾樟柯：我自己的电影、工作背景一直是谈中国的变革，从七十年代的经济改革 到现在，这个变革带来很大一个社会影响，比如，财富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里面。 贫富巨大的分化，大量的人群被边缘化。它是发生在这个变革里面非常重要的事情。 大家在这个变革里面都要从新寻找自己。 所以很自然的非常关心那些所谓被牺牲掉 的，淘汰掉的那些人。我想每个社会，不管中国也好，美国也好，表面上看起来， 都是一个权力的社会。可能整个社会都需要文化去关心这些弱势的人， 特别是艺术。

在美国独立制片指的是独立于好莱坞的制片商，而在中国，独立制片指的是没 有经过中共官方审查批准的。贾樟柯九十年代就开始独立制片，属於早期的。 但是 2004年的电影「世界」，他决定接受官方检查。

问题3：你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否影响了你的独立精神呢？

贾樟柯：中国有独立电影大概是在1990年。从1990年到2003年，将近有13年，这 么长的时间里面，我觉得中国最有创造力的、最活跃的、跟中国人生活关系最密切 的影片都是都是这部分独立电影。 比如张元的电影，王小帅的、娄烨的影片。 但 是有一个问题，就是13年的过程里面，这些影片没有办法正常的跟中国的观众见面。 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创造，这些作品没有办法在中国的文化里面发挥它的作用。所 以到2000年以后，我特别希望能够推动这类型影片，在中国能够获得公演，能够跟 中国的观众见面。一直到2003年，包括我自己的影片和其他导演的影片，都开始陆 续的能在中国公演。这背后有两个原因。 一方面，十几年的时间里面有大量的导演 被禁止拍电影。但是实际上禁止不了。包括我本人在内，一部又一部持续的，进行 这种连续的表达。 就迫使电影的管理部门他们要反思自己的政策。 事实上，那个 时候也开始有了数码。制作电影更加方便了。 我想，能够让这些独立电影在中国公 演首先是， 导演没有妥协，连续的在拍摄电影。再一个呢，也就是2003年亿吨年左 右，中国的电影管理部门开始反思自己的政策，他们开始把电影由过去理解的是宣 传政府的一个工具、一种宣传手段，理解为电影是一个工业。这里面就有一个很大 的进步。审查也开始放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选择，尽量推动自己的电影和 中国观众见面。这个过程很不容易，因为你实际上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努力。 去处 理这些事情。

贾樟柯：但是当我们的电影真的允许在中国放映之后，我发现面临著另外一个困 难。在过去13年里，中国观众基本上没有看过这种电影。都是在看好莱坞的电影， 看香港的娱乐电影。所以对这类型影片相当陌生。我们需要做的工作还非常多，怎 么样逐渐的让中国的观众更多的感兴趣。我个人也觉得建立其独立电影制作的系统 很重要。因为过去我们都是属於各人的电影。自己去找钱、拍电影，拍完之后，依 靠个人的努力去放映、发行。有才华的年轻导演缺少一个帮助、工业的帮助。后来， 包括我自己做小的制片公司，大概我们每年能够生产两到三部独立的影片，我希望 能够通过这种方法让独立电影强大起来。

问题4：独立电影人有个特点，喜欢反映现实，启用非专业演员，体现真实感， 选实景拍摄，不在棚里制作，使用纪录片手法，手拿著摄像机拍摄，长镜头，不剪 段，保持从观察者角度看的风格。有时是纪录片和故事片手法混合。为什么这样？

贾樟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多数目前中国拍电影的导演，可能我们拍电影的很 大的动力来自於中国当代的现实给我们的影响。这种刺激。所以拍电影有很强的一 种理想在背后，就是要强调现实生活，中国人现实生活里面面临的问题、困难。所 以很自然的就会面对现实的状态，而不单单是一种戏剧性的状态，实景的拍摄、非 职业的演员，这些手段都是在帮助导演去面对一个正在发生的中国社会的事情。 这 种美学上的相似性，背后有我们面临的共同的生活背景，和共同的拍电影的目的。

中国电影在过去国家制片场的这个历史里面，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传统 就是电影非常的虚假。你看完这个影片之后，你会发现和中国人没任何关系。是一 些非常奇怪的，怀有一种奇怪的道德感，还有共产主义信念的一些人在银幕上活动， 所以反对这一类型的电影、呈现真实，变成了一个中国导演不约而同，非常激动的 要去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回到很简单的真实，但是对中国电影来说，这种转变是 很不容易的。所以那些手段都是为真实服务的。中国文化里讲真善美，一个美学上 的阶段，真是一个基础，如果你一个作品连真实的人类感情生活都无法做到的话， 你怎么能谈到美的层面。所以不约而同，90年代以来，大家都在做真实的工作。

贾樟柯片中一直启用的女主角赵涛也同时接受访谈。 赵涛在北京舞蹈学院学过民间舞，

问题：说说是什么样的机缘是你成为贾导的御用演员的？

赵涛：我从来美想过自己会当一个演员。学习舞蹈的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进到 省里的歌舞团去做一个舞蹈演员。大学毕业以后发现，待在北京不容易，只能进到 北京的各个舞蹈团，没有创造性，都是在重复。就回到山西大学做舞蹈老师。一年 之后，突然有一天，我的教室来了十个男人。系主任说他们要拍电影，希望能看一 下你的学生。我说没问题。然后我就开始给学生上课。下课之后，副导演过来跟我 说，导演希望能够和我合作。(观众笑)

l        赵涛在贾樟柯「世界」一片中演曾经在世界公园跳舞表演的。

赵涛： 渠道深圳的世界之窗的五洲图做舞蹈演员是我在中专第五年的时候，学校派 我去实习。第一次去深圳，带给我的是潮湿的空气，新鲜的花朵、真实的花朵，不 是假的。因为在我们山西，空气非常干燥。因为工业，空气污染比较严重。我很少 能够看到新鲜的花。可是在世界公园，我所有一切都看到了。我觉得我每天美的不 得了。每天穿著漂亮的演出服。但是这种开心仅仅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突然发现 我今天过的日子和我来到世界之窗第一天的生活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惊喜和让 我兴奋的地方，只是重复重复。六年之后我拍「世界」的时候，看到了当时的同事。 我非常的难过、不能接受。因为他们一直在重复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有十年。 在 拍「世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导演要表达的东西，在我年纪小的时候是不能体会到 的。

稍后，现场观众也提出了一些问题：

观众问题：介绍一些现在的工作和打算。另外， 基本上是你见到的、或亲身经历过 的触发了你的创作灵感，有没有接受其他人的创作想法？

贾樟柯：我正在完成的一个纪录片，中文叫 「上海传奇」，从去年五月就开始拍 了。在上海、香港还有台湾，三个月地方去走访各个年龄段的上海人。为什么会在 三个地方拍呢？1949年，民国政府退败到台湾，大量的上海人就离散到世界各地， 特别是香港跟台北。这部影片就是讲上海这样一个中国曾经最发达的一个城市，它 的无数具体的个人所经历的往事，形成一个城市的历史。我拍过两个艺术家。我一 直想找到一个有意思的建筑设计师，拍第三部。

贾樟柯：虽然之前的电影大部分是我自己编剧，但是我很开放，并不是一定要自 己去写剧本。我也在找好的剧本，好的小说。我从二十四城记开始也跟其他的作家 合作。我也在筹备一个武侠片。在国内也有很多年轻人，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

其实很简单，就是email给我jiazhangke@suhu.net。

观众问题2：演员赵小姐跟贾导演如何建立这样的默契关系，除了贾导的电影不会去 拍其他的？

赵涛：通过跟贾导拍摄电影的十年中，我自己在一步一步成长。我开始了解电影、 热爱电影，它将成为我最重要的一种生活方式。导演会带给我们整个工作室一个理 想，一个方向。就是让大家去面对真实。让这些真实去感动大家。我眉宇说是只拍 贾导的电影。原话应该是，所有贾导的电影我都会积极参与。去年已经拍过一个英 国导演的戏，今年会跟一个意大利导演的戏。

贾樟柯：我是很注重空间的一个导演，。我会拍到三峡拆迁的县城，会拍到山西 的一个小的县城。我跟赵涛合作，我觉得她最重要的一个能力，就是说，她很快的 能够跟这个空间融合到一起。当她出现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时候，她不是一个游客， 她是一个在这儿生长、生活的人。怎么样能这样，我想，是通常所说的，她愿意成 为其中的一个人， 不象一个游客，她愿意认同於那个小城、小镇，那个地方的人。 这是一个情绪，但是最主要的，我觉得她有一个想像力。实际上，她是需要想像力 的。 一直跟她合作，发现每次拍片的时候她都能够给我，在空间里面，她的一些表 演方案会让我整个电影空间的气氛更好。

贾樟柯：比如在一个地下旅馆、地下室。在拍的时候，我跟摄影师突然意识到一 个问题，怎么样告诉观众这是一个地下室。因为我自己不是很喜欢那种琐。。。比 如拍她一步一步走下地下室。就想用一个更直接的方法来呈现。我们在商量的时候， 突然，赵涛想到了一个方法。她拿出她的手提电话，她在找讯号，因为在地下室讯 号很差的。我觉得一下很惊喜，你会知道她的这样一个动作的想像帮助我们解释了 这个空间。经常会有这样的灵感。这是跟她合作中，一直给我惊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