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基本都怕死。那所怕的有两类。先来说第一类:怕临死的时侯很痛苦,更怕死后会下地狱,经历若干痛苦、恐怖的事,如刀山火海、扒皮抽筋之类。现代科学昌明,一般人可能都不会再相信地狱这类无稽之谈。现代医学发达,已经很能减轻人的身体疼痛。最近二、三十年,大脑神经科学迅速发展,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人就是一部机器,所谓灵魂,只是对大脑活动的一种比喻,当大脑停止运动后,个人的一切就都完全消失了,不可能再有任何感知,更不可能去到什么阴曹地府受罪。中国的古话“人死如灯灭”是非常正确的。
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告诉我,这些科学论断是很确实的。有一次我去作常规肠镜检查,要做全身麻醉。结果后来家人说在过程中我如何如何,我自己是浑然不知。“痛苦”真是一丝也没有。乃至于从麻醉中醒来后被人掺着走过停车场上了自家的车,也全然不觉。全身麻醉也还不是让大脑完全停止运动,我就如此无知无觉了,遑论死后?
然而,即使我们完全相信没有地狱,没有痛苦,还是怕死。因为所怕的还有第二类: 不再在世了,离开这世上了。 人有这第二类怕,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没有人自己死过。没有自己经历过的事,总是有点让人害怕;经历过了一次的事,第二次就不那麽可怕了。比如说,我从前在公司工作,每隔几年就会遇上一次裁员(常常是过一阵又扩充),大家都很害怕,我也一样。有一天,我被叫进一个房间,一看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我所在部门的主任,一个是人事部门的主任,我心里咯噔一声: 这一天终于来了。 被裁员后,生活还是继续进行,过一阵又找个工作,也许少挣了几个钱,并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就不怕裁员这种事了。 不怕裁员了,在公司工作愉快得多。记得从前,工作中出了问题,大家都有些干系,但很多人就爱推诿,把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有时侯就是推到我头上啦。从前遇上那种事,我是又气又急。现在遇到这种事,如果的确多少与我有些干系,我也就懒得争辩了。大不了下次裁员再裁我。经历过的事,就不那么可怕了。
然而,死亡这种事,不比裁员,人人都只有一次;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没有死过一次的亲身经验,就很自然地害怕。因为这缘故,不怕死的哲学家就比较令人敬仰, 令人想听听他们说的道理,希望我们也能学到点智慧,不再那么怕死。哲学家里面,以不怕死闻名的,一个是苏格拉底,一个是斯宾洛萨,但这二位所讲的道理对我都没起什么作用。我的体会是人只在百分之二十的事情上是凭理性的, 百分之八十的事情上都是凭非理性。 面对死亡,讲道理是没多少用处的。苏格拉底和斯宾洛萨都过于夸大了理性的作用。比如说,药是苦的,无论谁讲多少科学,无论我多么相信药能治病,并且能做到轻松地把药吃下去,但药还是苦的,不会让我觉得变成了甜的。所以我对斯宾洛萨喜欢不起来。
叔本华也爱长篇大论地谈死亡,但他说过的一句话,让我自己觉得能少怕死一点。叔本华说:宇宙有亿万年,我们的一生不过是这亿万年中的一小段,前后都没有“我”。既然我们并不为这世上过去曾经没有我而难受,又何必要为这世上将来不再有我而难受呢?(《唯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二部第四十一章)
顺着叔本华的思路,我这麽想: 虽然我们没有死过,但我们的确曾经“还没有出生”过; 虽然我们不能预知我们死后是个什么状况,但却能“回忆”我们“生前”(出生之前)是个什么状况。不难想像,“我”在出生之前与死亡之后毫无二致,同样是“无”。 这么说来,我们其实是经历过跟死后要经历的那个“无”同样的“无”的。不过是死亡之后的“无”在明天、在未来,而出生之前的“无”在昨天、在过去。 也许老和尚打坐参禅不过是在静坐努力“回忆”、感受“昨天”的“无”,要搞得跟“无”熟悉起来,不再怕它 - 不再畏惧死亡。 也许“悟空”并非是要悟出这世上一切都是空,而是要“感受”到死亡之后不过是回到出生之前的空,那个空,“我”曾经“经历”过了亿万年,没什么可怕。在那亿万年中我们哪里有丝毫痛苦与伤悲?不难想象,在我们死后的亿万年中,我们也同样将是没有丝毫痛苦与伤悲。“无畏”是一种感受,不是一种“理论”。 我认为叔本华的独特之处不是说出了一种我们为什么不该畏惧死亡的道理,而是指出了一种途径, 让我们可以去“回忆”、“感受”昨天的“无”,从而跟这个“无”熟悉起来, 从而不再对它那么恐惧。
我们的一切情感思虑,都只在这百年。生命就是一团百年之火,来自于无,也将归于无。在尚未熄灭之时,好好燃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