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动物世界的影片中,我们常常看见这样的场面:两个相斗的野兽竖起全身的毛让自己看起来强大了很多。
很多写文章的人,简称文人,似乎从那里得了灵感,也要把自己装大。手法之一则是不时来段自己都不明白的洋文。英文法文德文不太行,因为懂的人已经不少了。最好是来段希腊文或拉丁文。反正没人懂,往文章里一放,那效果远不是竖毛能及。 这有些可恶。第一,读者并非敌人,来读他的文章是为增长见识,不是来与他相斗,却被他用对敌人的手段对待了。第二,来当他的读者,就被当了一回傻瓜。
且让我们看一个名人的例子。
著名现代文学家郁达夫刚开始走入文坛时,跟郭沫若等一起办了个《创造季刊》杂志,自己发了一篇文章名《夕阳楼日记》,现在还收在《郁达夫全集》中。这《夕阳楼日记》前一半是骂当时的中国: “目下的中国, 是强盗窃贼的天下, 打来打去, 都是为分赃不平的缘故。” 后一半则是骂当时的文人欺世盗名,举的一个例子则是当时的一本翻译的书。 郁达夫取了开头四句原文译文对比,加上他的译文,让读者看那译者有多么糟糕。在我看来,他的译文跟那原来的译文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或甚至百步笑五十步的关系。因为他的恶骂实在粗鄙不堪,如“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 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惹恼了胡适,反驳了几句,引起了创造社的围攻有半年之久,直到胡适低头求和。
有趣的是这篇《夕阳楼日记》一上来就是句拉丁文“Horas non numero nisi serenas”, 然后下一行是“(The motto of a sun - dial near Venice)”。 “sun - dial”显然是“sun-dial”(现在的标准拼写是sundial)之误,不知道是郁达夫自己写成那样还是排版的人弄错了。但我要说的是这开篇吓人的第一句“Horas non numero nisi serenas”。 它说什么呢?原来这是一句西方常刻在日晷上的格言:“我只在晴天记时”。这不难理解,日晷靠太阳的投影标示时间,阴雨天就没用了。
问题是,这格言跟郁达夫那篇文章的内容有什么关系呢?来一句跟文章内容毫无关系的拉丁文格言,起什么作用呢?
这句拉丁文一则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二则不过是个极简单的句子。真学拉丁文的学生,可能学了三个月就能读懂。不过是唬弄不学拉丁文的读者而已。有点不厚道吧!
想起这事,是因为今天刚读了一篇网文, 文中引了一大段柏拉图,还是希腊语原文:τὴν γὰρ περὶ τὸ ὂν καὶ τὸ ὄντως καὶ τὸ κατὰ ταὐτὸν ἀεὶ πεφυκὸς πάντως ἔγωγε οἶμαι ἡγεῖσθαι σύμπαντας ὅσοις νοῦ καὶ σμικρὸν προσήρτηται μακρῷ ἀληθεστάτην εἶναι γνῶσιν
然后在后面括号里写上中文(按照惯例,那就是译文或大意),让读者多少明白点柏拉图的意思: 人们只要因为爱真理、为了真理而赴死,就会一直活着;通往知识和智慧的爱欲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哲学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
坦白说,我是不懂希腊文的。不过柏拉图的著作在西方是经典中的经典,逐字逐句的研究早就车载斗量,很容易查的。随便一查,就查得那原文是柏拉图《菲莱布篇》中的第58a句中的一部分,是苏格拉底在与普洛塔耳科斯对话中对普洛塔耳科斯阐明什么样的知识才是最真实的知识。跟“为了真理而赴死”、“哲学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云云毫无关系。显然是根本一点没懂原文的意思就抄上了。
一个严肃认真的作者,在文章中引述原文,是件好事,可以让有兴趣的读者更加深入地研究。但如果徒有其表,把读者当傻瓜,在互联网发达的今天,很容易就会露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