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我上小学的时侯,每个班上都有一个称为“班主席”的学生,相当于班长。我们的班主席是个女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如果用文学的语言描述,我们的班主席真就是长得“水葱似的”。 那时候,班主席都是班主任老师指定的。想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定是很喜欢这位女孩子的。
我曾经把这位班主席逗哭过一次。那天老师难得地把全班带到一个公园去游玩,还请了个熟人来给全班照相。在那个年代,平民百姓中没有几家有照相机的,照相对我们那些孩子是一年中没几次的大事。老师安排学生们在草坪上坐成三排。 我正好坐在班主席的后面,忽然有了鬼主意,从草坪上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关头举在班主席头上。照完相,我得意地告诉班主席说我在照相时给她头上加了根狗尾巴草作装饰。班主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掉下许多泪水。
过了很久(记忆中至少是十天半月),两、三寸见方的黑白照片发下来了,我再怎么仔细看,也没有看出班主席的头上有根狗尾巴草 - 那年代的照片分辨率太低了。
班主席的家,跟我们班上绝大多数同学的家一样,在郊外一座大山的脚下。那山上林木葱翠,没有开垦; 远望山顶竖立着一个A字形的铁塔,亮着闪烁的红灯,防止夜间的飞机撞上了那高山。他们称那山“华家山”。 当时华家山上还是原生态,有很多少见的植物, 和各种在枝叶间跳动的雀鸟; 听着新奇的鸟音,呼吸着别致的气息,很是赏心悦目。 不过,我到了那里最爱玩的,是去抓金龟子。那时,城里是见不到金龟子的,而华家山上不仅有金龟子, 而且个头出奇地大,甲壳的色彩出奇地炫目。抓到一个特别大,特别亮的金龟子后,就用一根线系住它的颈部,让它飞出去,然后再捏着线头把它拽回来。
华家山的山脚下有一眼清泉, 泉水非常清澈,水里长满水草,看不见泉有多深。当地的人就从那泉里担水饮用。每当我们三伏天在华家山上跑得一身大汗,喉头冒火时,到得山下,就用手从那泉中掬一捧水,送入口中,真是觉得清凉甘甜无比。
一天,我正蹲在泉边跟一个同学聊天,忽然哗啦一声,一瓢凉水从我背后倾倒到我头上。回头一看,班主席哈哈大笑着扔下水瓢逃跑远去。我假装很生气的样子站起来去追,其实心里觉得非常甜蜜。
后来长大一些了,读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样的诗,觉得非常容易心领神会,仿佛看见一个女子,就像班主席一样扔下水瓢咯咯笑着逃跑远去。
班主席跑远后,我呆呆地想:书上的故事里,常常有“分离”; 本来天天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缘故,后来就“天各一方”一生都不再相见了; 以后我跟班主席也会那样分离了吗? 我觉得很难想象那样的事倒底会怎样发生。 即使我家搬到了远处去,或者她家搬到了远处去,我不会到她在的地方去找她吗?
后来,我越长越大,越走越远。
有时,会在梦里回到华家山下,竟意外地发现那些老房子都还在。
在电话中问还在家乡的弟弟,弟弟说那片地方现在早就是内城区了,那些山上都修满了高楼。到网上搜寻视频,只见我的家乡从天上看,成了一座科幻片中的城市;从地上看,除了一条河流,几处名胜还认识,所有其他当年的痕迹都已彻底抹去。我的家乡完全消失了,现在那里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比我所客居的异乡陌生得多。 我已经没有故乡。
据说,诗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只有在诗里,美丽才能永恒。 生活中的美丽都是转瞬即逝的。
已经有将近五十年没有见过我们的“班主席”了,但我没有忘记她 - 一位曾经美丽的女孩子。